红烛泣泪,映着牧家祠堂里高悬的“囍”字。
那朱砂般的艳色,此刻却刺得人眼睛生疼。
司仪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一遍遍地撞在牧老妈的心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牧老妈坐在高堂之上,一身簇新衣裳,鬓边簪着几朵珠花,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她望着下方并肩跪下的两道身影,视线却死死黏在自家儿子身上。
牧清寒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
啊……
她的清寒长大了。
从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小不点,到跌跌撞撞学走路的稚童,再到挥舞木剑的少年。
如今,他终于娶媳妇了,有自己的小家了。
身旁的牧老爹嘴角噙着笑,目光温柔地落在儿子和儿媳身上。
可牧老妈看得清楚,他眼角微微泛红,那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哭了啊……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
牧老妈在心里嗔怪着,可下一秒,温热的泪水就顺着她的眼角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怎么会不感动呢?
她这辈子就盼着孩子平安长大,成家立业。
如今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跪在身前,即将开启新的人生。
那些过往的艰辛、熬夜的啼哭、无数次的奔波,此刻都化作了满心的欣慰与满足,沉甸甸地填满了心脏,暖得发烫。
她忍不住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抚摸上牧清寒的头顶。
喜服的料子光滑,可她仿佛还能摸到少年儿时柔软的发丝。
“起来吧……乖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满是疼惜。
“咚!”
一声闷响,牧清寒没有起身,反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地板上,声音沉闷,听得牧老妈心头一紧。
“嗐,傻孩子,快起来吧,大喜的日子,磕一下就够了。”
她笑着去拉他的胳膊,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
“咚……”
少年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又磕了一个头。
这一下比刚才更重,他的额角很快红了一片。
“清、清寒?”
牧老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恐慌。
“你怎么了?别磕了,快起来啊!”
“咚……”
“咚……”
“咚……”
一声声磕头声,像是重锤般砸在祠堂里,砸在牧老妈的心上。
那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急,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慌忙上前,想要抱起自己的儿子,可牧清寒跪在那里,身形纹丝不动,仿佛生了根。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恸。
每一次磕头,都像是在耗尽全身的力气。
“清寒!你快起来啊!”
牧老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头都磕疼了,快起来!”
“有什么事咱们起来说,别这样!”
“起来啊你……”
她的声音嘶哑,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也拉不动那个执拗的身影。
“起来啊!”
就在这时,牧老妈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喜堂、红烛、“囍”字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家昏暗的堂屋。
她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指尖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刺骨的寒凉。
她缓缓转头,看见丈夫牧老爹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死死捂着胸口。
他另一只手攥着拳头,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嵌进肉里,发出压抑的、细碎的呜咽。
像个受了极大委屈却不敢放声大哭的孩子。
他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纵横交错,打湿了鬓发,也打湿了身上那件衣裳。
平日里那个顶天立地、再苦再难都不皱一下眉的男人,此刻却哭得浑身发抖,眼底满是悲痛,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牧老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回来的族人眼中的泪水。
想起她的清寒,那个她还没来得及亲眼看着穿上喜服的孩子,永远地留在了万里之外的异乡。
刚才的喜堂,不过是她日思夜想盼来的一场梦。
一场转瞬即逝、一碰就碎的噩梦。
牧老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堂屋里,男人压抑的呜咽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冲破了屋顶。
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悲恸得让人心碎。
而那石板上一声声沉重的磕头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是她的孩子,隔着阴阳两界,给爹娘磕下的最后三个头。
…………
圈外
风雪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雪片卷着刺骨的寒风,疯狂抽打在土地上。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呼啸的呜咽,像是在为逝去的魂灵哀悼。
众人的哭声被寒风撕碎,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庞冻得通红,泪水滑落脸颊,瞬间便凝成了冰珠。
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圈内方向挪动,每个人的背影都写满了无力与哀恸。
陆陆续续,身影一个个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尽头,唯有一道鲜红的身影,如同燃尽的余烬,执拗地留在原地。
涂山雅雅身穿大红嫁衣,裙摆被风雪浸湿,沉甸甸地贴在地面。
她双膝跪地,膝盖早已深陷在积雪中。
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可她却浑然不觉,仿佛全身的感知都已麻木。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散乱,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在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
她怀里紧紧抱着两样东西——一个剑鞘,还有一个泥人。
泥人…
正是她当年的模样。
……
“雅雅小姐…这、这是清寒给你做的…”
“他说…他想亲自送给你的…但是…但是…”
“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
涂山雅雅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个小泥人身上。
指尖颤抖着伸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泥人的脸颊。
是泥人啊…
清寒没有忘。
清寒一直记着。
清寒…不会食言…
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
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是极致的悲痛与绝望。
她将小泥人紧紧搂在怀里,与那剑鞘贴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牧清寒残留的温度。
“不会食言…”她重复着,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你明明说过…要亲自送给我的…”
“你明明说过…要娶我的…”
“牧清寒…你这个骗子…”
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凄厉而绝望,在风雪中回荡。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剑鞘与泥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红的嫁衣在白雪中愈发刺眼。
像是一朵在严寒中凋零的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风雪越下越大,渐渐将她的身影掩埋,只留下那抹刺眼的红,诉说着一场未完的爱恋与永恒的遗憾。
涂山雅雅蜷缩的雪地里,长发被狂风搅得凌乱。
“清寒…”
“你让雅雅该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被狂风揉得支离破碎。
泪水涌出眼眶,刚落下就冻成了细小的冰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积雪里,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坑。
“雅雅该怎么办啊!”
这一声嘶吼,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声音里满是无助。
她猛地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枯枝。
那个高傲的涂山二当家,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漫天风雪里,哭得毫无体面。
“雅雅好想你,雅雅好难过,雅雅好冷啊!”
她喃喃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
寒风带来刺骨的冷,可再冷也比不上心口的疼。
她想起牧清寒温暖的手掌,想起他总是笑着替她拂去发梢的雪,想起他将她护在身后时,那句“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可现在,那个能给她温暖的人,却再也找不到了。
“再抱一抱我好不好,清寒…”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风雪天,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雪。
指尖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心底。
“清寒…”
“你为什么…能忍心不要雅雅了啊…”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不成调。
她想不通,那个总是温柔包容她所有任性的人,那个说过会一直陪着她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
是不是她太任性了,是不是她总是惹他生气,所以他才不想再管她了?
他是不是想惩罚一下自己?
“雅雅知道错了,雅雅以后都乖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她慌忙摇头,像是在对着空气辩解,又像是在哀求。
“我再也不闹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好…”
“清寒,你回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绝望的乞求,可回应她的,只有风雪的呼啸声。
“雅雅害怕,雅雅心里疼…”
她再次抱住自己,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了牧清寒,她突然觉得这广阔的天地,竟没有一处能让她安心。
心里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好疼…”
最后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头缓缓垂下,靠在膝盖上,哭声渐渐微弱,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混着风雪,久久回荡。
长发被雪覆盖,她像一尊被遗弃的冰雕,在漫天风雪里,守着一份再也无法实现的期盼,疼得快要窒息。
………
“雅雅…”
涂山红红看着风雪中的妹妹。
刚想上前,却被涂山容容拉住。
看着红着眼睛微微摇头的涂山容容,她握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无力地放下。
……
至此,生死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