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巳节。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却被层层叠叠的帐幔挡在了外面。
偌大的雕花架子床,嫩黄色的床帐将床铺遮盖得严严实实。
床帐外,靠墙的矮榻上,趴着一个值夜的小丫鬟。
小丫鬟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是喜欢瞌睡的年纪。
吱嘎~
屏风外,房门的门轴轻轻响动。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
绕过屏风,看到床帐还没有掀起来,而矮榻上的小丫鬟也睡得正香。
这妇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黑褐色汤汁。
她先将托盘放到床前的圆桌上,然后来到矮榻前,伸出两只手。
一只手掐住小丫鬟的耳朵,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妇人那掐着耳朵的手,猛地一用力,小丫鬟顿时惊醒过来。
她下意识的就想张开嘴喊疼,被提前准备好的那只手直接消音。
“唔!唔!”小丫鬟眼睛里带着惊慌与心虚,呜咽的说着认错的话。
妇人白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闭嘴!不许吵到姑娘!”
小丫鬟点头如捣蒜。
妇人见此情况,这才满意的松开了手。
“秦嬷嬷!早!”
小丫鬟从矮榻上爬起来,站好,规矩的向妇人行礼。
妇人,也就是苏鹤延的乳母秦嬷嬷,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早什么早?太阳都晒屁股了!”
“还有,让你值夜,你就是这么值夜的?睡得比姑娘都沉!”
“茵陈,你若总这样,我就把你退回去!姑娘身边,容不得怠慢主子的奴婢!”
说到后面,秦嬷嬷的声音便有些严厉。
若是别的姑娘也就罢了,偏偏她家姑娘身体病弱,一天十二个时辰,身边都不能离人。
也就是现在苏家落魄,否则,搁在三年前,就他们家姑娘的身份,应当有四个一等、四个二等、八个三等丫鬟的配置,一天排三班的照顾。
苏家不再是煊赫威风的国公府,而成了京中人人躲避、嫌弃的伯府。
三年前,当家主母钱夫人为了节省开支,清减了三分之二的奴婢。
他们姑娘身边,便只有一个乳母,两三个小丫鬟。
就这,还需要他们大奶奶自己掏钱贴补。
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苏家愈发窘困。
门第的败落,不只是身份的落差,更有所谓的“树倒猢狲散”、“落井下石”。
苏家的铺子、田庄,开始被得势的权贵侵吞、霸占。
若非苏家的男人们本分,轻易不进入酒楼、妓馆、赌坊等销金窟。
否则,苏家就算不自己败落,也会被旁人做局、陷害。
饶是如此,苏家的日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幸亏还有几家姻亲,勉强能够护住苏家不被欺负得太惨。
但,姻亲也要顾及自身家族的利益,不可能总是庇护苏家。
曾经京城第一外戚的苏家,不过三年的光景,就已经成了京中谁人都能踩一脚的破落户!
“……就是委屈了姑娘啊!”
秦嬷嬷是当年赵氏为苏鹤延准备的几个乳母之一。
她是苏家的家生奴婢,十来岁入府当差,及笄后,由钱夫人做主,嫁给了庄子上的管事。
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赵氏怀孕的时候,她也怀了第三胎。
她比赵氏早生产三个月,提前被接到了府里养着。
赵氏意外早产,秦嬷嬷便与其他几个乳母,一起轮番喂养苏鹤延。
苏鹤延天生有心疾,不能直接吃药,便要乳母们每日三顿的喝药,然后再给苏鹤延喂奶。
药,真的很苦!
几个乳母都是生完孩子没多久,在苏家好吃好喝的养着,猛不丁的,忽然要被要求喝苦药汤子。
她们都是苏家的奴婢,不只是自己,全家人的身契都在主母手里捏着。
明面上,几个乳母自是不敢违逆主子的命令。
但,私底下总有那么几次,她们会少喝两口,或是偷偷倒掉。
几人中,唯有秦嬷嬷从未弄虚作假,她始终按照医生的要求,定时定量的喝药,本分认真的喂奶。
赵氏面儿上不显,实则暗中都有观察。
待到苏鹤延过了百日,赵氏便将其中两个最会阳奉阴违的乳母、及其全家都发卖了!
不能怪赵氏心狠,实在是,乳母们这不是简单的偷懒,而是在要苏鹤延的命!
小婴儿不能直接喝药,只能喝带着药性的奶水。
若奶水里的药性都不足,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女儿是赵氏丢了半条命才换来的宝贝儿,更是因着她的缘故,才天生病弱。
赵氏对女儿有疼爱,更有愧疚。
女儿便是赵氏的逆鳞!
奴婢们可以慢待她,却决不能伤害她的女儿。
赵氏的雷霆手段,直接震慑住了剩下的两三个乳母。
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苏家的所有奴婢:苏家确实败了,可再落魄,那也是伯府门第,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以及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
只要主子不高兴了,就可以随意处置。
再者,苏家本就要精简人员,不犯错还有可能被清除出苏家,就更不用说“自作孽”的那些蠢货了!
经过这一番操作,苏鹤延身边伺候的人,再不敢懈怠。
不过,待苏鹤延过了周岁,赵氏还是只留下了秦嬷嬷一个乳母,其他的,也都被清退出府。
当然,清退总比被发卖好。
前者主子会给安排个去处,还会分发一定的安家银子。
而后者,就是如同货物般被卖掉,一家人可能都无法卖到一个去处。
奴婢们:……怕了!真的怕了!再不敢忤逆主子了!
秦嬷嬷成了苏鹤延的管事嬷嬷,照顾苏鹤延之余,还要管理她房里的几个小丫鬟。
茵陈是几个丫鬟里年纪最大的,今年十三岁,她的父母是赵氏的陪房。
平日里,秦嬷嬷不在,就由茵陈负责照顾苏鹤延、调教小丫鬟。
茵陈还算尽心,就是、就是夜里容易瞌睡。
“嬷嬷,我错了,以后我再不敢了!”
茵陈被秦嬷嬷抓了个现行,赶忙认错。
“是嬷嬷吗?”
秦嬷嬷正要开口,就听到床帐后传出一记细细的、弱弱的小奶音儿。
她顾不得教训茵陈,赶忙转身,快步来到架子床前。
“是我!姑娘,您醒了?”
“嗯!”还是细细的、软软的声音,若不仔细听,都可能听不到。
秦嬷嬷伺候苏鹤延已经三年,自是非常熟悉,她听到姑娘的回应,这才轻轻的拉开了床帐。
大红绣金线的锦被,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儿,睁开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右侧眼角下侧,还有一颗小巧的红痣,亦如她那位倾国倾城、艳绝天下的姑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