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清同苑。
高楼茶室中,泥炉沸水,貔貅坐桌,而楼下纷扰喧乱,楼道间传来杂沓步音,青年男子充耳未闻,细致擦拭着手中戒尺。
“公子,有人在楼中闹事,输得倾家荡产,仍不肯作罢……”
连衡浓纤的眼睫在皙白面颊上投落阴影,如羽如盖,一声冷笑,“既不肯作罢,你且问他,愿不愿意用手脚眼目作赌?”
人能为了贪欲做到什么地步呢?
茶室燃了一炷香,那香还未燃断燃尽,便听外面响起一道凄叫声。
连衡微抿一笑。
贪婪、愚钝、昏聩……这样的人,在清同苑有许多。
此处是酒肆茶馆,也是歌楼舞阁,也是赌坊。
上流人有上流人的风雅,下等人亦有下等人的消遣,人间同娱同乐。
他裁了一段杏花枝缀入瓶中。
杏林医者,悬壶济世。
连衡崇敬医者,偏爱杏花。
他越长大越是孱弱,药不离口,他始终在等来救济他的名医。
他正侍弄春杏,门外又响起叩门声,“公子,郡主的车驾好像停靠在清同苑外。”
连衡手一顿,抬眼茫然:“姑母来了清同苑?”
连衡放了杏枝,一身宽袍大氅,挂在身上衬出一种似鬼的伶仃,他终于走出这间茶室。
*
清同苑外。
停驾的华贵马车上走出一位年轻姑娘,梳云掠月、莲冠坐顶,又端得举止优容、颦笑有度。
车边的侍女挂脸挂了一整路。
对于准郡马都尉的背叛与藐视,她的愤懑远甚于可怜的郡主。
文瑶郡主与沈氏次子沈玉絜是总角之交,后又有御赐之婚,本以为会是一双璧人相守白首,孰料那沈玉絜在一年前为另一个女人而逐渐冷落郡主,眼下婚期在即,竟还有胆量到清同苑与人私相授受。
郡主得了他人的投告,才寻来了此地。
连殊命侍女阿织候在门外,与随行的护卫一起,只要沈玉絜出现,不必多问,当即扣下。
阿织凝肃脸,“郡主放心吧。”
“嗯。”
连殊扭身走入楼阁,直取楼上,发觉后面有仆役跟随,纤眉轻皱,“你见过沈氏郎君沈玉絜吗?”
仆役摇头。
连殊颦着眉,正欲继续搜寻,抬眼瞧见站在仆役身后的连衡。
连衡脸色仍显苍白,熟悉的俊秀秾丽,挂着丁点儿笑,皑皑如山巅积雪。
“姑母日安。”
她三分客气:“玉奴,你怎么也在清同苑?”
连衡立在廊道末,等她走上来走近了才垂眸问:“友人邀约,原本也不想来凑热闹的……姑母又是为何来此?”
“你口中的友人,是沈玉絜?”连殊挑眉。
她定定睇视着少年,鼻尖萦绕过一点淡淡杏花清雨气息。
沈玉絜偏爱木质熏香,若连衡曾与沈玉絜同处,染上的不该是此香。
而这个香气,却与沈玉絜心上人钟爱之花相同。
那女郎名唤郁照,与她年岁相仿,是前任太医院院判郁昶的独女,是救苦救难、菩萨心肠的医士。
所以,她的侄儿也爱郁照吗?
连衡摆首否认了,“是谢家三郎谢缈,为了我的旧病而来。”
他双手端持,谨而有礼,目色不闪不躲,噙着淡笑,连殊一时未觉有异。
“是我多想了。”
“不知道哪家仆役投告,说沈郎君与郁照娘子同在清同苑,他们孤男寡女在一处,有损名节,我特来看看。”
连殊是愿意成全沈郎君和郁娘子的。
他们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一起关在猪笼里沉塘,就算是世家公子、医圣在世,也要屈服在更甚的权势之下,与平民百姓一样受声讨谴责。
要么沈玉絜为了他的情人,去御前请旨,请皇帝收回赐婚,不过是触怒龙颜豁出性命,为了他的真情,难道还不能吗?
一两副棺材,再添些元宝纸钱,她并非相赠不得。
让她与人共侍一夫?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