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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断舌灾(五)

    砰——

    沈玉絜重重倒地,体力与心力皆不支,昏厥在赵氏眼前。

    赵氏吓得半死,立刻传人去请医者。

    在昏睡榻上的时段里,沈玉絜断断续续做梦。

    景和七年,一场冬猎,盛京之内半数贵女贵公子参与了。

    那不是沈玉絜和连殊第一次见郁照,事实上,在冬猎之前,沈玉絜就悄然无息地关注着她,看她穿行于市井之中,忘却繁文缛节,普渡众生。

    他的身边有太多虚伪者,而世人多是为权势富贵汲汲营营,偏她一人独行,超然物外。

    杏林裙下,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坚韧渺小的花草。

    郁照说:“我不是救人,我只是赎罪。年幼时落了心疾,情难自控之际误伤无辜,所以终年感到愧疚。”

    她解释:“我希望在我死后可以不入地狱道,而是登天道。《华严经》称菩提心为“善中之王”,可破一切地狱苦难,我若修得,自无憾此生。”

    她浅笑:“要谢我阿爹阿娘。他们收养我,又将我送去修佛,在菩萨座下日夜感化,便有了今日之我。”

    她温言:“愿郎君千岁万岁,岁岁常欢。”

    想与她千岁万岁吗?

    沈玉絜一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直到冬猎时,久久蒙尘的、不为旁人动摇的心破冰千里,哀求佛祖能一同点化他。

    做好人是很难的。

    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恶人只需要停止作恶就能得到一切,而像她那样的好人,要一生一世,在度人的路上蹉跎。

    郁照很怪,她对成佛有执念,她的温善贯穿朝夕,片刻不停。

    连从乱雪中挖出他和连殊时,郁照都在自责。少女将靴履换给连殊,把外裳披给沈玉絜,赤足薄衣,用看似纤弱的身躯背负、拖行……执拗翻山。

    郁照千难万险寻到一处洞窟,割衣燃火,恨不能烧死自己为他们取暖。

    他们几人围着一团篝火,看着洞窟外落白纷纷,他们困在这里,渐渐绝望。

    他们吃完了郁照仅有的干粮,连殊靠倒在石壁上,阴气沉沉地说:“大雪封山,还不如让我和沈郎君直接死在雪里。”

    “文瑶!你有心吗?”

    连殊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这时爆发出强烈的争执,沈玉絜痛斥她狼心狗肺。

    灾难之下,最考验人性。一个温文有礼的少年展露出凶恶,眼前未婚的妻子分明一向如此,可却伤透了他的心。

    他是担心郁照会难过。

    然而郁照还能微笑,抱着连殊轻哄,说:“我知道你只是害怕,可我保证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连殊和沈玉絜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沈玉絜为郁照的善意怦然,一发不可收拾,而连殊则四肢发寒,无比惘然恐慌。她不像人!她全然地不符合人性,没有人会无私奉献至此,日日与一个非人的、笑意盈盈的菩萨共处,连殊要发疯。

    郁照很担心,长久的饥饿让连殊的状况很不好,也影响到了她的精神。

    无奈之下,她对二人讲了介子推的典故,又讲了在某朝乱世,人们时如何顽强求生,她希望他们能将底线放得低一些,只为了活下去。

    毕竟活着才不负已有的一切,他们的起点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望不见的天堑。

    郁照在被院判夫妇收养前,也只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家中遭难,亲眷全无。又因为无权无势并不足以保全己身,频频危困,幸得夫妇收容,才有如今的她。

    郁照不希望他们自暴自弃、轻言放弃。

    她抹了下眼泪,向他们递刀:“不要杀我,因为血肉会腐败。”

    “一片一片割开我的皮肉吧,尚且能饲养郡主与郎君几日。”

    “请饮照之血,食照之肉。”

    “照不怕疼,却怕你们会死。”

    “不必担忧,我会成佛,自登极乐。”

    “……”

    她想要什么?

    她的话,惊世骇俗、振聋发聩。

    吃掉罢。

    用她的命换他们活,像为贫民义诊时那样,救民于水火。

    郁照是他的佛陀。

    不!不对!不是如此!

    沈玉絜的梦境中都成了混沌的一片,他们没有靠郁照割肉活命!

    是郁照从他们手上夺刀去觅食。当时连殊下意识躲避她,而转眼就见少女重新奔向风雪中,寻寻觅觅,受了很重的伤,才找回一点点食物,给他们续命……

    他为什么会记错……都是因为春日宴上的变数!

    沈玉絜迫切地想要醒来,可只能陷在重复的回梦中。那些经历半真半假,快要撕裂他的理智。

    直到又忆起她最后一次面目狰狞,“沈玉絜——啊——”

    “阿照!……你回来吧,你为何还不回来……?”沈玉絜在长梦中追逐。

    又忏悔。

    “对不起,我有错……我不该逼你……”

    “原谅我!原谅我!”

    他知道,郁照不爱他,因为在她眼里就是众生平等,她会爱所有人,一心投入苍生道中。

    房中熏香袅袅,是郁照曾为他配制的安神香。

    可如今再闻此香,却心神难安。

    梦中人,已无痕。

    他好像病了,木然地躺在榻上,连日的不进水米,睡得昏天黑地也尽显疲态,似乎还有了深色的胡青。

    医者说沈二郎是心病,若再不干预调理,会损伤心脉,不可逆转。

    ……

    郡主府

    连殊支了一张藤椅坐在庭中读书,桌边放着泡好的茶与精致点心。

    日头正照时,她问身旁的阿织,今日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阿织,沈家有动静吗?顺天府那边有没有传出什么?”

    上巳节的命案当然是捅到了官府那儿,亟需解决。

    阿织将打听来的事和旁人转交的字笺拿给她看。

    “郡主,沈家那边,沈公子的情况似乎不大好,找了不少医师去,甚至还私见了杜院判,至于到底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别人家的家事,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连殊饮了一口茶,愁眉深锁。

    “阿织,你说照此以往,会不会还没等到出嫁,我就要独自一人了?”

    沈玉絜是她的未婚夫婿,纵有龃龉,但也不能够不关心、不惦念。

    阿织打了几下嘴,咋咋呼呼地道:“郡主!莫说这种话,你要和沈郎君白头永偕的。”

    和他白头永偕?

    连殊一笑:“恐怕是做梦。”

    “啊呀,忘记说顺天府那边的情况了,郡主已经大致看过了吧?奴婢也不好多说。”阿织赶忙把话题扯开。

    别再提沈二郎了。

    连殊正是看过那封字笺,才更凝肃。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没想到那些人把后厨翻了个遍,竟然在盛放食材的地方,找到了一串佛珠。

    珠上刻着长辈的祝愿。

    “吾女和光,心有菩提……福慧双增,吉祥如意……”

    和光,是郁照的表字。

    她曾说,要日日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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