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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公道(一)

    现在盛京之中,除了沈玉絜,当属郁照之母、前院判夫人江宓最为哀恸。

    丈夫因医案而遭褫职流放,是郁照与郁昶几位相熟的同僚一同陈情,皇帝念在郁照曾经赈灾有功,才免去连坐,自郁昶受流刑之后,江宓便回到江家,多是以泪洗面,偶尔强打精神为族亲帮衬着生意。

    然而上天偏偏连她唯一的寄托都要收走。

    郁照失踪两月有余,期间她多番苦寻无果,而江家人一再以“郁照只是养女累赘”为名,在江宓寻人时无动于衷。

    养女而已,何必那样上心呢?

    直至前段时日,发生清同苑指骨案、上巳节断舌案……

    多方线索都表明,郁照被人残杀、分解。

    江宓立在顺天府匾额下,天幕沉沉,不知几时会下雨,她前来此地,不过是受了传唤来辨认郁照遗物。她早已不是什么院判夫人,只是一个商贾之女、平民百姓,即便是病得只剩一口气,长官传唤,也不得不来。

    已然感受不清,她是如何拖行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向官府,面见那些人。

    有人端着托盘呈上,在旁的人负责做辨认笔录,江宓睇视着染上血垢的珠串,每一粒都褪去了旧日的莹润,黯淡无光、浸透罪恶。

    是郁照及笄那年郁昶所赠,满心祝愿,还去明华寺请法师开过光。郁照对此物最为宝贝。甫见此物,江宓便能想起养女读经修禅的光景,她坐在庭中花木下,岁月静好、羞煞群芳。

    阿照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如今以这样静默的方式通知了她的死讯。

    啪嗒。

    声音太轻不足以惊动任何人的心神,不会有谁可怜她无夫无女,江宓狼狈揩去眼泪,退后半步,恐泪滴溅落盘中,打湿证物。

    理问漠然询问:“江夫人,此物确定是令爱遗物?”

    江宓重重点头,竭力压制哽咽:“是,是阿照的佛珠。”

    彻底确认了断舌主人的身份后,理问命人将证物收下去,江宓出声叫停:“等等……大人,民妇能带回此物吗?它毕竟是阿照的东西……”

    理问即刻打断她:“江夫人说什么呢?这都是查案的证据,你的请求不合规矩,请回吧。”

    江宓的希冀终于沉下去,即便是带走女儿的遗物都是不被许可的,要生生把为数不多的念想都从她心口扒下来。

    蓦地,她哭笑不得,郁昶后半生恐怕都不得已归京,那一别,父女之间竟是天人永隔。

    江宓被人半推搡着送离顺天府,身边只有一个老仆妇,皱巴着一张脸,没什么感情地说:“夫人,节哀吧,身体吃不消的。”

    何必呢?又不是亲生的,都没有血缘牵绊。

    老仆妇自是不懂她养女数年,是有多深厚的感情。看着一个流离失所、备受欺凌的幼女梳洗一新,跟着郁昶习医救人,常去佛前聆训,积德行善,长成钟灵毓秀的少女……

    江宓很早就想过为她张罗一桩婚事,只不过被郁照婉言谢绝,江宓也尊重,因为修佛的人的确会淡漠情爱。

    却等到白发送黑发。

    老仆妇跟在身侧总有吐不净的话,江宓情绪低靡也听不进去,除了头疼只剩头疼,便想把她支开。

    “你去寿器铺买一些香火纸烛吧,阿照既然已经没了,我这做娘的,为她立一个衣冠冢、烧一些纸钱祭奠也算是全了一段母女旧情,之后……我就不想她了。”

    老仆妇眼珠溜溜一转,其实不大情愿,但是奈不住江宓的催促。

    “去啊,愣着作甚?”

    “莫不是还使唤不动你了?”

    老仆妇这才应下,矮胖的身挤过人潮,向着一个方向去了。

    江宓耳根算是清净了,只是她哪里真的能放得下郁照。

    前几日淋了点雨,身子不爽利,今日又是早起去顺天府辨物,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她差不多就走不动了。

    有华贵车架行经街市。

    “郡主,那人是不是很眼熟啊?”阿织狠眨了下眼睛,探头探脑的,反复确认之后道,“好像是郁娘子的养母!”

    自郁昶被革职后,这些人就不称呼江宓为什么院判夫人了。

    连殊霍然睁开眸子,侧拨窗纱,冷瞥过街边,那些退避的行人挤作一团,好像团团蠕动的虫,在权贵的脚边缩瑟求生。

    江宓就在他们之中,瞧着大抵是病了,步履虚浮,一晃三摆。

    最不幸的是,病患恰恰倒在了路边,无人搭救,阿织微愕:“郡主!不停车吗?江夫人晕倒在前头了……”

    连殊红唇一嗤:“病了?那是她活该。郁昶曾害我母妃,她如今这般作为赎罪,也不足十之一二。”

    她的话音恶狠狠碾出齿缝,淬着深浓的怨憎。

    阿织倒吸冷气,立刻规劝起来:“郡主莫要再因旧事气恼了。”

    连殊手握着一段窗纱,久未放下,像对那桩旧事耿耿于怀,也没有放过。

    马车不为江宓停留,行人亦不为江宓停留,一只寻常的黑色鞋履不经意踩过女人病瘦的指骨,疼痛终于唤醒了江宓的神志。

    江宓与那人相识,他虚情假意扶起她,与她在路边攀谈,可寥寥几句后,竟又弃之而去。

    “呵。”

    连殊从左至右滞缓地转回两只眼,一顿一顿,一手扣在窗框边,掌心微微发麻,是马车行进时的震颤。

    风轻吹,窗纱重落,车驾侧绕而过。

    连殊容色微缓,“阿织。”

    “怎么了,郡主?”阿织为她奉上清水润口。

    她并未接过,而是淡淡讥诮道:“她丈夫被流放、养女失踪又遇害、再受亲族藐视……你说,那样的人,是死更痛苦,还是活着更痛苦?”

    “啊……奴婢算不清。”阿织认真思考了许久,不晓怎样的说辞才得以让她满意。

    “……”

    珠帘一摇一摇敲响,她的嗓音似濑泉清流,以一种审判的腔调点拨阿织,“欲生者不得生,欲死者不得死,她应该是后者吧?”

    “我要她活,要她春春秋秋,困在生离死别中,代她的亲眷,向我母妃赔罪。”

    她目眦少顷,后而轻阖,又是贞静柔婉的神态。

    “阿织,你说对吗?”

    “要她长命百岁。”

    “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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