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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图谋(三)

    “我这样的人?连衡公子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话音讥诮。

    她接近连殊,的确另有图谋,而非纯粹的度人为善。

    不会有人比一个心性有损的人更了然,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她要靠修佛、救人,日日夜夜压制她积攒的恨与仇,不舍昼夜地为当初的恶念赎罪,为误伤的生灵超度。

    连衡托着她腮帮,在她耳畔笑,吹出蒙蒙雾气,“我只知道铁链拴疯狗。”

    她这样坏的人要用佛法去约束。

    而他脱口而出的评语却让郁照怔住,连衡感到欣喜,是一种侵蚀、撕裂真正的她的愉悦。

    “郁娘子和姑母真像啊,郁娘子也会想,凭什么你不能是她吧?”

    盛京贵族中,连殊与她最相像,年龄、身形、面貌、声音……有缘得过了头。

    相似的外在,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品性,造就对立的两人。

    两人的命运也因为相似的容颜有过一段牵扯,落成郁照不能自医的旧伤。

    也是连殊的存在,因为相像,她要替连殊承受畜生的报复和奚弄。为什么?又凭什么?只因为她出身低贱吗?

    既然苦难根源于这一张脸,她为什么不能利用它取而代之?

    她长久地观察连殊的言语、举动、习惯,默不作声的学习。

    她是连衡口中的疯狗。

    连衡在了解郁照这件事上,费了不少心思。

    他要层层扒开这个人从生至此的经历。

    她的来处是生在洞窟的贱民,失去庇护后流离挣扎,多遇见险恶之徒,后来又成为被人洗净、精心养护的闺秀。

    连衡皱眉,她就该坏,就该烂啊。

    什么“活菩萨”?是泥菩萨,是自身难保的泥人。

    郁昶院判是真正的医者仁心,所以郁照其实与他无甚不同,也是照人学样。

    克制住她的,是院判夫妇的良善,而不是什么虚无的佛法道义。

    她对权贵的仇视,并不比那些死于非命的贱民少,因为她也曾是权势覆压之下苟延残喘的余孽。

    “家中剧变,郁娘子感受如何?”连衡浅笑着为她擦雪。

    郁照讷讷反问:“我这样的人,会心痛吗?”

    连衡:“看样子是难过的吧?”

    她倏地噙起冷笑,浑然不觉自己脸颊的滚热,是眼泪。

    连衡唏嘘一声:“郁娘子当初宁愿放下尊严去恳求姑母良心发现,都不来寻我……如今,实在是替郁娘子惋惜,原本的徒刑,改判成流刑,多无辜?”

    郁照抬起冻得又红又肿的手指,滑稽地抹过脸颊,“连衡公子又算什么好东西?再者,你在王府的处境,又做得了什么?”

    “我能做的,远比你想象中更多。”连衡认真解释,“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者,譬如姑母。可郁娘子以前的丁点关照,我都铭记在心,证明我不是那样的恶人。郁娘子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当然,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郁照明白,人越缺什么才越执着于什么。旁人不把他当人看,他就越认同自己是个人,是个好人。

    郁照推开他,又扒去身上的裘衣,团拢后还给他,“连衡公子,照感念你雪中送暖,可我与你不同,我自有去路,再会罢。”

    她扭身入门,仓促闭门时,伸进来一只手,手指修长匀称,竭力触碰她时,竟叫郁照狠狠恶寒。

    被门压住,应该是痛的,可连衡仿若未觉,声音幽幽怨怨钻入门缝,他说:“郁娘子,我会等你。”

    等你走投无路,等你舍弃菩萨心肠变成真的疯狗。

    连衡笃定自己不会看走眼。

    他走了。

    关上府门后,郁照彻底脱力滑跪在门边,天色愈晚,冬风愈寒。

    从养父下狱之后,养母的身体就变得很差,郁照一见到哭成泪人的江宓,两条腿都打颤。

    “阿……阿娘。”

    江宓闻声转头,望见被雪淋得褪色的少女,强行止住哀恸。可是她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全都被郁照看穿。

    “阿娘,想哭就哭吧。”郁照走近,轻拥着女人,“哭过之后,我们就该收拾东西搬走了。”

    江宓不能独自难过,郁照的痛苦绝不比她少。

    她连夜地奔走,为郁昶之罪寻觅转机,白日不得休息,夜里也无法安眠。青棠都说她的状况很差,睡不着就去切药,可她那哪里是切药,是宣泄是疯砍。

    切伤了手,还要藏着掖着。

    “阿照,你也是,想哭就哭吧。”江宓反抱住她,可怜的孩子,还没有穿上新的冬衣,人就瘦得剩一把骨头了。

    郁照两眼有点呆滞,干涩到淌不出眼泪,她淡声道:“我没事,阿娘,我先去替你收拾东西了。”

    “阿照!你别逼自己,阿娘怕你真的……”真的会疯……

    她本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江宓想起刚领她回府时,她也是这样沉闷,她对周围的东西要观察很久,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呆呆的,只有一个小名,还支支吾吾说不清。

    后来发现她时常独自发愣,看天上的雀、院子里的猫,江宓以为她是喜欢,从市集买了好几只回来豢养。只是没想到,那些小雀被她折了一半翅膀,江宓一惊,想起她在外流落时肩胛重伤。她同态复仇的心理竟强加在这些畜生身上。

    倘若她有手段,谁知道这些暴虐会施加在哪里?

    但这时比畏惧更多的是心疼。

    郁昶教她习医救人,她却提出用人试药,郁昶并没有责骂她,而是问她缘由,她很当然地说,她以前的邻里就有被买去做奴婢、给贵人试药的,她说“难道不是天理如此吗”,弱肉强食、横行霸道。

    长此以往,院判府会养出一个灾祸。

    是故,自那之后,郁昶夫妇送她去寺庙修佛,又有郁昶温善待人,以身作则,长久的教化,才再度让她通人性、拾道义、知善恶。

    江宓太担忧,多年的感化,会功亏一篑。

    江宓与郁昶都是信佛的,既然今生苦多,那么更要良善,以求来世幸福。

    幸好,郁照回头看她时,还是那么懂事,她微微抿唇:“阿娘,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让你和阿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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