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有小道消息传回郡主府。
郁照静默地焚毁字笺,脸上木讷的一片,阿织为她簪花,她沉郁的面目让娇花都暗淡褪色。
自从郡主脾性变得更古怪之后,这些信物,他们这些下人是一点不敢过目的。阿织不知传回来了什么消息,也不敢擅自安慰,屏住呼吸,小心试问:“郡主,簪这只绒花好不好?这颜色很衬您的衣裳。”
“这支。”
郁照指尖微动,捻出一支雪白的花,只在花瓣尖微微融了点红。
阿织有些为难:“郡主,这颜色不大合适……但、但若是郡主喜欢,奴婢也可以为郡主簪上。”
她吃了教训后,就不敢再忤逆郁照的意思。
那极素的花别在乌发间,更是白得惨淡。
阿织主动道:“郡主看看,合适吗?”
她碰了碰,花枝上的假蝴蝶颤颤悠悠,她点头,阿织抿开一点笑。
而在阿织惊诧的目光中,郁照挑了一件白色斜领长衫换上,裹得一身素色。
阿织忙不迭拦住她,“郡主今日不是要出去吗?穿成这样是否欠妥?”又是白衣又是白花的,活像是……
郁照道:“怎会?正正合适呢。”
*
清同苑
连衡翻看着名册,多是来自西川的人。
郁娘子说西川盛产药材,为了盘活药铺,他便想寻几位西川药商长期合作,多吃一些利益。
小僮仓促寻来,在门外急敲。
连衡问:“何事?”
“公子,文瑶郡主又找上来了!”小僮的嗓音还带着喘,想必是一路跑来的。
他原本懒坐在窗边软榻上,这才合上名册,眼波一掠:“进。”
哒哒两响后,小僮的脚步声消停了,怔在原处。
“郡主……”
女郎身量高,自成威压,小僮欠着身躯在她身侧显得弱小不堪。
“下去。”
郁照只淡扫他一眼,径直越过,绕开那插屏后,连衡正襟端坐,纯稚无害地望向她。
“我正要去见姑母呢。”
郁照哂出一声冷笑,如同在质问他,怎么还不利索地滚过来?
连衡岿然未动,小僮朝内室打量了一眼,心头想着公子你自求多福,随后怯懦退下,将门拉上,守在外面随时听候差遣。
郡主的剽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气急了,连未婚夫都要挨几巴掌。
连衡漫声开口:“姑母今日的打扮好生别致。”
“来给你奔丧。”郁照不留情面地讽刺。
他立时攒紧了眉头,演得很有几分无辜。
连衡:“姑母好大的火气。”
郁照:“你这疯狗,明知故问。”
被她恶劣地侮辱后,连衡未怒先笑,她面不改色唾骂,更加骄慢,更似他的亲姑母了。
连衡捋了捋衣衫,朝她走近,“姑母消息很灵通?”
“……”
他说话时要么疏阔如隔海,要么侵略近咫尺,让郁照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密密麻麻爬上四肢,尤其是猜到那血书是他送到阿娘手中,逼得阿娘郁结自杀后。
“你承认了。”她道。
青年总是雍容淡漠,他笑着说:“承认又不难,难道我做这一切不是为姑母好吗?你要摆正位置看,那就是一个外人而已。”
他接着吐字,无情无义,“江家养着一群白眼狼,江家人苛待江夫人,姑母不是也想让她早日离开吗?只要江夫人舍弃江家,怎么对付他们,不是姑母说了算吗?”
他没有想害死江宓。
当然,也没有想让江宓活。
他指示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他们在百般无奈下抉择,只会觉得是将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郁照说他是疯狗,他并不会觉得屈辱,他高兴,这证明所做所为并非无用功。
“姑母,你是我的姑母。”
“你好好看看,现在只有我与你站在一边。”连衡一边说,一边故作无事发生地拾起名册塞入她掌心,“好了,一点小事,平平安安的也就过去了。姑母帮我看看吧,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啪——
这一声清清脆脆,连衡被搧得发懵,在原地怔着,郁照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闺秀,常年奔走操劳,她有的是力气。
他深青色的搭护被郁照攥扯在手,那只手冷白得和他梦里爬出坟冢的女人一样。
郁照轻呵:“你应该庆幸,江夫人不是真的死了。”
上一个迫害她阿爹阿娘的人已经不见天日了。
倘若阿娘死,她会抛弃已有的去豁命一搏,除掉他,再自掘坟墓,守在亲人身侧,等待铡刀斩首。
连衡擦了下破口的唇角,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散。
她很在意她的养母,连衡自然不懂,因为他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怜爱,旁人诋毁他有娘生没娘养,他都只会淡静地垂头认下。
生母尚且如此,养母而已又何必为其拼命?
一时间,名为嫉妒的情绪竟迅速霸占他的神思。他不解妒火从何而起,他嫉妒江夫人对郁照的不离弃,又嫉妒郁照独为江夫人与他翻脸。
他既可笑又古怪地问:“江夫人给你的,我不能给你吗?”
“你还妄想取而代之?”郁照嗤地笑出声,讥诮他糊涂,“你这样的人,也配肖想?”
他不配。
他生来就是被排挤的那一个,活该伶仃受难。
“……”
连衡被呛得有些无言,他哑然失笑:“可如今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一直以来,他都是沉静的、运筹帷幄的,他断定郁照唯利是图,她的利益都牵系在他身上,所以才敢为所欲为。
他错了,郁照并不是那么顺从的一把刀,她仍会死守底线,与他刀兵相向。
连衡并非是要激恼她,也如他所说,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帮她,让江夫人心灰意冷之下出走,这一回,算是弄巧成拙。
比愠怒更先的,是强行拾起的理智。
“姑母,这一回,是我做得不好。”他指尖还沾着唇瓣的血,凄凄惨惨地抓上郁照的手腕。
袖口刻下红梅般的印子,脏了她的袖摆。
“姑母若是还有气,便再打吧,我受得住。”
郁照不吃他以退为进的路数,冷静地撇开他,“打你就有用?”
连衡露出温和的神情,“我会为江夫人安排好后路。”
郁照掐了掐手心,捡起扔在地上的名册,去窗边坐下。
天光疏疏洒洒,照了她半身,连衡回到那边,显出几分恭谨温驯。
郁照终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没有什么怨怼和羞愤。
“姑母,我怎会害你呢?”他手指有点凉,刻意地碰过她手背。
她终于明白,她为何会从心底就与他存在隔阂,纵然相识多年,纵然已经同流合污,仍旧不信任。
郁照怕蛇,始自少时那段惨痛。它们的鳞片各有不同,形成伪装或威慑,蛇类冰冷,蛇爬过她的哪一处都让她打颤,它们爬动时安静无声,它们在黑暗中攀附缠绕。
而连衡呢?他是人中竹叶青,美则美矣,却也剧毒。
郁照暗自与他扯远距离。
“别碰我。”
“不要气恼了。”连衡深邃的瞳眸一瞬不移盯住她。
他鲜少鲜少得到爱。
她为江宓翻脸那刻,让连衡心中贪欲膨胀,不满足于合谋。他希望她能像爱亲人一样爱他,爱到为他去死。
反正最终她应该会成为他的垫脚石,何不将这颗垫脚石养成死士一样?
郁照微笑:“气恼?怎么会。”
“我发誓,江夫人会平安无恙,而郁昶院判也终有一日能回到盛京。”
这是连衡生平少有的承诺。
为了骗她的真心,做的承诺。
他看上去清减秀美,眸中带了些坦诚坚定。
只是他一时忘了,眼前的女郎曾修佛多年。
“这是交换,也是因果,不要当作施舍一样,自我感动。”
他是毒蛇,不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