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上)
游景成图心在笔下
且说李微禹见荆侠让他在亭子里等着,不知何事,正在亭子里着急,却见曝书客师徒议事完毕出来,各自散去。荆侠叫了李微禹往南方行进。
二人一路上浏览,见野涧人家,丛竹小瀑,李微禹不住的赞叹江南山水之秀。荆侠笑道:“这些还算不得性情之景。”李微禹讶异道:“哪里才是?”荆侠道:“很快你就会得知。”
荆侠挽起李微禹,驭风疾行,地面山川飞速而过,目不暇接。突然“铿”得一声,碰到一枚枯叶,那枯叶倏然变大,二人跌入一处洞天。只见天地间一片初光,山河微苍,神色冷冷。看那一片灰白的水面,平阔辽远,与天一体。远处有苍黑而狭长者,不知是沙洲,还是浮云。白水清寒纯净,如嵇康之白目。近处错落三两个荒丘,枯草蓬蓬,浑黄一色。有无叶之木,细枝招展如风缕。高丘之巅立了一座方亭,拄着干木,覆了黄草,粗拙简陋,宽敞四空。
李微禹心中顿感凄然,看脚下残苇,矗立水边,竟无倒影瑟瑟,禁不住凄凉一叹。荆侠道:“此荒寒之景,众物皆彼是彼、此是此,为天地本来之面目。”话音未落,只听天外有声音道:“既知彼此,又何必言语污了这景!”原来有人在援笔作画,正入清致,不想有二人如蚊作乱,遂挥笔去赶。荆侠顿觉有狂风袭来,忙挟了李微禹射出景外。
荆侠道:“方才是龚老夫子作画,我们恰巧撞入其景了。”李微禹道:“龚老夫子何人?这景也能入画?”荆侠道:“亦一高人。他专画荒寒之景,乃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意。此意贮于心境,为心境之初,一般人内视有限,更探及不到。”李微禹叹道:“怪道一看此景,虽感荒凉,却心神安定了。”转又问道:“这是实境,还是画境?”荆侠微摇头笑道:“还应加上一问‘还是心境?’”
李微禹沉思一会儿,又道:“这景致到底凄凉一些。可有一种不凄不绚,无挂无碍,自由自在之境?”荆侠道:“这个容易。我带你去体味一番。”言未毕,只觉天地一晃,空间略抖,早已进入另一番境界。
李微禹抬目观看,好一片干净的天地!大气清素,小山历历,形廓简约而险峻,山脚下墨石朴钝。山影推远水面,大片洁水静平无痕,如心之境。唯一小舟自往东西,荒滨寂湾处,渔夫醉仰待鱼;远渚孤岩边,又俯身收纶。岸边萧逸高木之下,有方阁轻舍。
李微禹点头道:“这简洁之境正合我意,渔夫自由自在,心无挂碍,只可惜不是我辈所能做得到的。”那边渔夫忽然歌道:“红叶村西夕照余,黄芦滩畔月痕初。轻拨棹,且归与,挂起鱼竿不钓鱼。”看他划着小舟,远远地去了。
李微禹正要叫着荆侠去看那木阁,忽然脚下抖动,天幕直卷下来,荆侠一把抓住李微禹凌空而去。只听有人呵呵笑道:“既已窥探我胸中丘壑,还不快跑!我图中唯渔夫而已,不需再添人物了。”二人奔了一阵,待景物已换,方驻下身形。李微禹道:“你听他说我们窥探,我们何曾窥探什么?”荆侠笑道:“我们确实偷看人家的渔夫图呢。”李微禹不解,荆侠道:“窥其岁月而已。”
二人往南缓行,边走边聊。李微禹道:“听说你常去山水秀美处修炼,不知还去过哪些好地方?”荆侠笑道:“你是觉得刚才的景调太过简易?”李微禹叹道:“正是如此。我们正值青年,怎能无挂无碍?那样的禅空,只适合残年余岁。”荆侠道:“那我们看的第一幅景呢?”李微禹略一思忖,道:“要让我说,第一幅景物,恰似说人在婴儿时,内心荒寒,为人心之初境。”荆侠点头不语。李微禹又道:“若将第一景比作人之初,第二景则为人之末。那么青年之景呢?”荆侠道:“这个不难。”言未毕,早又携了李微禹疾行。
二人在空中行进,下面的景物飞逝而过。忽见一佳处,李微禹说:“我们先停一下,看看这里。”二人遂驻下身,四望此景。好一幅松亭山色:
整幅以残暮作天光,一片平远恬静之水,淡雅明快,细痕几缕,若一纸笺,题了两行秋雁。那水面分开两岸,看远处,凸岩上弯出一松,杆势微弧,劲拔挺立,叶簇若洒墨,荣盛四展,小枝错落有致,潇潇如一丽人临风招展。又有一松相伴而立,梢细而矮,若其小婢。
松下一亭,亭柱之间的横板上坐了清风水色,唯亭盖稍墨,如带一方巾。松亭旁,一巨石若猿呼远山,粗憨笨拙,欲行时却被三五枝小竹拥劝。小竹清丽,细巧活泼,叶栩然似蜻。渡波而望彼岸,有大石堆成一孤山,凹凸杂沓,明暗交错;峥嵘之象,与静水相张驳。
李微禹本是郁结之人,看此景明丽雅致,心中欣喜,问荆侠:“此景可足修行?”荆侠道:“云林之幅耳。只有常人宜居之雅,尚不足以修行。”李微禹道:“要作青年之景,倒也不错。”
正说间,突然有雨点滴下。李微禹要往前跑,荆侠道:“此雨不过一阵,往雨前跑,怎能比得上雨快?应是往雨后去。”说罢和李微禹迎雨疾行,果然穿过了一道雨幕。
越过彼岸的孤山,竟是一处高耸的群山。沿山溪而上,至一处宽谷,正是雨后空林:山色清新,草木润碧,泉练脆响,石岩滋洇,已是云雨俱往,雾霭一收。
近处溪水歇作一池,池边几株俏树,树梢触一空阁。李微禹的目光沿了石板桥,跨过流湍,至空阁稍坐;往上一平湖,不知满湖是水是烟;再往上,崇峰洗后青黛,挡住山外之物。回望一谷,景物历历,凉息微微,清爽引灵思而来。
李微禹久立如画,如石不郁、木无思、泉无忧、气无尘。不知过了多久,树梢水滴落下,李微禹一惊,方醒过来,长出一口气息,回身刚想说话,哪里还有荆侠的影子?
原来荆侠见此处清幽空灵,怎能错过修炼的佳机?遂纵至一矮峰上,盘膝竖掌,吸纳山中灵气。不大会儿修毕,起身四望,见另有一山谷幽深,正想去呢,就听下面传来李微禹的呼声,忙凌空翔下。
李微禹说:“这会子你到哪里去了?”荆侠说:“在那山峰上坐了一会儿。”李微禹说:“刚才我在这里静修了。”荆侠笑道:“噢?怎么修炼的?”李微禹说:“就是什么也不想,站在这里。”荆侠点头道:“正是这样,心空了,灵气才能进去。灵气多了,才能抵御外面的浊气。就像那丛竹子一样。”
李微禹细想这话,心中豁然,心想自己要多赏美景,自然能洗去世间的污浊。抬眼见前面的古松,针叶虽苍翠,树干却是褐色。便问道:“这松树,也韧拔清高,只是树皮怎成褐色呢?”荆侠道:“其色浑,而有香。乃人中年之喻。”李微禹道:“这江南之景,可有中年之景?”荆侠道:“倒也不远,我们就去。”
李微禹素知江南山水秀丽,不想荆侠竟带其至一昏黄之景。狐疑道:“这是江南的景色?”荆侠道:“富春山。”李微禹展目一望,却是一幅浩渺的长卷。山走蛇象,烟气水天一色,满目苍黄欣喜。
看那山,粗鲁雄奇之余,迤逦纤婉;继之平沙岸上,墨树历历,高树冠色玄黑,枝干清晰,林边小树如童,安然野逸。李微禹盯着一处细看,石纹粗砺,山势狂放。浑黄之色,似是将暮色作颜料,往此界一倾。目光往上探游,丛林际处,似有隐微之物,不可测也。不觉身如狡兔,迷于其中。只听有声音远远传来:“浑而逸,人间之至景也。”李微禹神思从山间收回,方知是身边荆侠所言。
李微禹道:“此景最使人着迷,恰合中年之心境。可是早听富春山景色并不如此。”稍一停顿,继续道:“古人写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荆侠道:“彼景是吴均之景。如严子陵的钓台,陶弘景的白云,各有所观耳。而此景已被黄子久功力所幻化,故与吴均之景不同。”李微禹问:“此是虚景?”荆侠道:“佳处方能生虚,子久令其返虚入浑。我们幸观其上乘之景耳。”
李微禹道:“黄子久可是住在这山上?”荆侠迷迷地望着山道:“正是在山上。”李微禹正想问他是住在实景里,还是住在虚景里?只听荆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