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上)
竹城儒城绿水绿山
那荆侠正赏图轴,忽听外面有人说话。一个说:“道长怎么就判定桃婴在竹林中?”是情袤的声音。另一个答道:“依老道看来,那桃婴未必就不出碣石州。修行之人,必四处云游。”说话之人正是石老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既修行,必在极幽之处。岂不闻‘竹外桃花三两枝’?因此老道想,我们北归,顺道经过,不妨来一探究竟。”
情袤道:“这才刚刚初春,桃花还没绽开,上哪去找?那桃婴神异古怪,早已得道,也不见得四处修行,多半常在世俗间。听说他们新建了一个儒城,也许和桃婴有些关系,我们该去儒城寻找。”接着又说:“这里是竹灵的老巢,要是碰见了她,我们也占不得便宜。”
石老道说:“那就罢了。那边还有个小屋?”情袤道:“管那小屋作甚?走去。”就听竹叶飒然,两人掠空而去。荆侠松一口气,卷好图轴,放入背囊中,出了小屋。听情袤要去儒城为害,再无心赏幽景,也匆忙起身离去。
这竹海本人间至幽之境,凡人难以探至。纵樵采者,亦常迷于深处,荆侠等人来来往往,早有小灵报知竹灵。竹灵正与荷灵在幽篁阁玩儿,听见报告有异人出没,便与荷灵过去查看。果然看见一个人手搭额前,四处张望,近前一瞧,认得,是李微禹。
原来李微禹和荆侠从杭州分手后,自行北归,但他不走大道,竟专往山水秀美之处行走。因跟着荆侠看那些风景,如易醒之美梦,并未尽兴,所以他想再看一些。远远看见碧气葱郁,便往这里走了。一路跌跌撞撞,竟入了竹林。见那丛竹四开,细叶乱指,凉气沁眉,浑身说不出的舒爽。正看那深处不知有何妙景时,竹枝婆娑间,两个女子飘然落地,李微禹心中一惊,再细看时,方认出是竹灵、荷灵来。
竹灵与荷灵相视一笑,道:“原来你就是异人。”李微禹不解此语,只笑道:“两位仙姑是要往哪里去?”竹灵道:“我们也不是往哪里去。只听说有客来访,我们过来看看。”李微禹道:“有客来访?难道你们住在这里?”竹灵一歪头:“是的,这一片竹海,我的家。”说着往后一指。
李微禹赞叹道:“真是好地方,光色暖湿正相宜,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荷灵一扬脸,下睨李微禹,道:“怎得找不出第二个?你见得少。”竹灵笑道:“你那里就是第二个。”荷灵道:“不。第一个!”李微禹道:“要是有个城市有这样的环境,街上有溪,花丛为篱,竹柳成林,馆阁疏落,无高楼之压、鸣笛之噪,每日只在鸟语花影间醒来,伸个懒腰……”竹灵道:“想得倒美。”荷灵道:“你们北方倒有个城市,叫儒城,是劫侠所建,颇具园林之美,且人人都有礼仪,像个君子国。”李微禹惊奇道:“我怎么没听说?”荷灵儿道:“陈得、劫侠都知道,你回去问问。”李微禹大喜,忙告别二灵,急忙返回碣石州。
李微禹到了家里,妻子欣喜欲泣,小秦也蹿到他身上。当初李微禹以治病的名义上都城,下缙云,去江南,半年之中,杳无音讯,妻子极为牵挂,还曾想到坏处,如今突然至家,岂有不喜之理?忙问去了哪里。李微禹讲了去拜会神医,吃了神医的药,并不见有甚成效,到缙云山被道士恶心一回,后被荆侠领引,欣赏了江南的风景。末了说道:
“我又打听到一个极好的地方,叫儒城,离我们这里也不远,就在泰山之后,不过百十公里,我想我们要搬到那里去住最好。”妻子道:“搬家并不容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亲自去察看过?”李微禹道:“我是刚听说,那儒城是陈得的朋友劫侠所建,陈得应该知道。”妻子说:“你不如先打听清楚,亲自去看一看再说。”又埋怨道:“你一走半年多,生死不知,一回来就要搬家,还能有个安稳日子吗?”李微禹道:“我难道不为了全家能有一个好的地方?”小秦看着双方要吵起来,早急哭了。李微禹见状,只得忍气吞声,到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小秦也跟进来,喊一声爸爸,大眼睛关切地看着李微禹,又用小手摸摸他的脸。李微禹心软下来,轻叹一声。
一宿无语。次日,李微禹和陈得打电话。陈得说:“这个儒城,我了解:山水小镇,儒雅民风,安逸富足。你想去的话,房租便宜,工作也好找,那里学校、医院一应俱全。一般人移居,须经过山口处的品德测试,你就不用了,我这就和劫侠说一声,你直接去就行,住处自有人给你安排。”
李微禹听了大喜,忙和妻儿说了,因早已和工作单位办好了长期病假的手续,就收拾好日常物品。陈得又来电话告知了住处地址,且劫侠已和山口关卡处说好,李微禹看个好日子,一家人租了辆客货两用的车,拉了细软家当,往儒城进发。
李微禹按陈得所说的途径,沿了泰山东侧的溪谷,一路曲折起伏,行了小半天的功夫,远远看见前边的山口关卡,一处山寨大门,门楣上写了“儒城”两个大字。到了关卡,报上姓名,被放了进去。盘旋翻过一山脉,从车窗往外一瞧,下面盆地里,果然有座城镇。
但见四周青山,白烟萦腰,高峰上墨云半遮,有白瀑穿云泻下,恰如仙界。盆地周边绿野广阔,水洼映烁,细流柔洄,牛羊缓移,好一派田园风光。再看那盆地中央,几点平丘,数丛小楼,错杂间隔,扶掖依偎,真是个美丽的小城。
又行了一会儿,进得城来,路边竟有浅溪低壑,城间也有小山景。李微禹赞叹不已,打听到了住所,便安顿下来。一面给小秦找了学校,夫妻两个也找好工作。从此后一家人便在这里放心吃粮,大胆吃菜,饮水喘气,皆无顾虑,浑身轻松自在了。
这一日休班,李微禹独自去城外溜达。那高峰之下深谷迷茫,懒得去探究,只登上了一个小山头,四面看看,小山圆耸,长了些矮草,正合闲心。春阳煦暖,轻风微温,便仰在一块石头上,看一片白云从山外游来,影子抚摸过山体的凹凸,渐渐要往这边,却又偏离而去。
仰视一阵,眼睛被阳光照得眩迷;低下头,眼前仍有一个明晃晃五彩的太阳。使劲揉眼,那五彩的圆圈还是能看到。便闭上眼,过一会儿,那太阳远了一些,竟慢慢落向心底。五彩的太阳愈沉愈深,愈远愈弱,在一个适宜的深度,就悬停在那里。哦,心底里那么浩瀚!似星空一般。
他不知往那里看才好,太阳突然成了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他被一块灿亮的碎片吸引,一团蜷缩的光,在一个角落里,光的纤羽柔软不堪,无力撑开周边的暗,中间却是一片暮色。这一簇鲜亮如晶石,那一片迷茫似眸子,还有几斑灰暗如心底。他竟被定住了,无法移开眼睛。
有白云过来,撞开他被粘住的目光,目光又弯到另一个角落里,那是一处山水,有人卧在山坡山上看白云,唱道:“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个人用白眼看着下界,还有一个人牵了牛犊在溪水上游饮水。仔细一看呢,全是三四岁的幼童,好似神仙,但却不那么老,脸色如纱云,眼神如荷露。李微禹乐了,满面欢喜,去和他们玩,好不快乐。他想,他们自然是童仙了。有小松站在稻田边,有小山毛绒绒地蹒跚挪动,捉不住的小溪藏到谁身后了?他要去看小松,和童仙玩,和童山、童溪玩。
又看见另一角落里有一处山谷,那山竟是彩色的,山呀树呀,全都绚丽富贵,飞瀑也如云锦。山梁起伏如卧着的女人,柔媚有致,弯曲的身体围成谷地。谷中是一片楼阁,富丽堂皇,高高的红楼里,红烛高照,罗帐昏暗,内中有个女人,霞衣遮不住月肤,自己竟在旁边。
李微禹似感觉到滑腻的肌肤,柔挺的凸起,轻轻抚过,甚至会产生波纹,美妙地传向躯体。温润的波啊,产生于不密的接触,是的,不可用力挤它,就像不可把小鱼儿挤出水面,只让细鳞产生细纹。在若即若离间,竟有氤氲的霞光,迷艳的暮色,流不走的彩幻,纤浓相宜。春风吹得青丝迷乱,满颈满面。青丝如夜的触须,掩着月容,流星只一瞥即逃去。他看那眸子,像两条云带中间的夕阳,看得自己一脸霞光。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美妙无法再持续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绮丽而急切的灭失。有山岩挺拔起来,一股热泉从原始的时间,从无底的深处,远远地涌来,快乐地冲刷石壁。快要冲出山峰了,他使劲地压抑着;快要迸出满天的星月了,他努力的控制着。突然大叫一声,翻身醒来。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