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时分,朝臣退却,夕阳西下,绚丽霞光染红了天际。
花满楼雅间,店里的伙计放下最后一道热菜。
“两位大人慢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小的,小的就先退下了。”
看到沈元昭点头,伙计收了盘子退下了。
沈元昭看向坐在对面的羊献华,思考再三,还是将酝酿已久的话语说出。
“羊兄,是我连累你了,害你被殿下戏弄,今日花满楼我做东请客。”
沈元昭端茶倒水,鞠躬道歉。
比起昨日的狼狈不堪,现下羊献华已经面色如常,看着沈元昭那张清瘦的小脸满是羞愧,不似作假,他叹了一口气。
“这事也不怪你,公主这脾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能怪咱们遭了司马渝的陷害,若不是这小人推选我们授课,我岂会如此狼狈。”
“这差事我实在做不来,已经与陛下请罪了,好在陛下倒是没开罪于我。沈兄若是还继续教导殿下,须得小心为妙。”
沈元昭垂下眼眸,笑了笑:“我亦打算明日便去找陛下请罪,不再教诲殿下课业。”
羊献华眸光微动:“我原以为你是个愚笨胆怯的老实人,没想到是我看轻你了,不过也好,你我只要在翰林院做好本职便好,不再提心吊胆提防殿下了。”
沈元昭压下眼底晦暗,扯开话题:“罢了,不提这些。来,沈兄,这花满楼的鲈鱼最是有名,我特意挑了两条大的让厨子清蒸,保管乡野风味,不比宫里的差。”
她用公筷在鱼腹部位夹了一块莹白鱼肉,轻放到羊献华碗里。
“还点了他们家招牌,炙烤羊肉、水晶蒸饺、糖酥酪、蜜汁肉脯、东坡肉,都是你爱吃的,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羊献华视线落到那碗中鱼肉,再是一桌子美味佳肴,随后才缓缓看向沈元昭,眸光有一瞬间的难以言喻。
“难为你记得这些。”
沈元昭为他斟酒:“客气什么,都是朋友,原先是我小人之心,还怨怼羊兄上次不为我出头,现下我们也算扯平了。”
羊献华哑然失笑:“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你这人忒小气,怎么还记得这档子事。”
他抬手,“也罢,不提了,扯平了。这花满楼的吃酒钱不便宜,你那点俸禄怕是这个月要吃土了,这情谊再不收我就太不是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
接着便是痛饮起来,沈元昭酒量不佳,但难得见羊献华如此高兴,非要拉着她一通乱喝,她索性也不再约束。
仗着雅间隔音,他们宫变后忍辱偷生,这次喝得酩酊大醉,时而又哭又笑,时而又搂又抱,从前朝骂到今朝,再是骂到司马渝。
然后理所当然的,骂到了谢执头上。
沈元昭:“我最烦的就是他一副棺材脸了,每天穿一身黑,还动不动咕咕咕(孤孤孤),真拿自己当鸽子了。”
她脸上尽是醉意,已经完全站不稳了,却还模仿了几声鸽子的叫声。
咕咕咕。
羊献华见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一番,跪着抱着沈元昭的大腿讨饶。
“沈兄,我肚子要笑裂了,哎哟,你别说了,饶过我罢!”
沈元昭头晕眼花,想到花了不少俸禄才点了满桌佳肴,绝对不能浪费,于是吃力地抬起手,用筷子去夹菜。
她要夹东坡肉。
可眼前全是重叠的影子,东坡肉在羊献华面前,东坡肉是三份,羊献华也是三份。
筷子“啪嗒”一下,夹到了羊献华的额头。
羊献华笑得更厉害了,大着舌头道:“沈兄,你这是做甚?筷子都拿反了!”
沈元昭顶着醉意,反唇相讥:“抱歉,把你看成猪头肉了。”
一番嬉笑打闹后,两人躺在雅间东倒西歪,最后被花满楼的掌柜差人送回家。
沈元昭被人搀扶到马车时仍旧不忘连桌上剩下的一并打包了。
殊不知京城无论是青楼瓦舍,还是明楼雅间,都设有密探窃听笔录,再呈交给圣上,故而这些密信很快交由谢执手中。
看到描绘沈元昭竟敢学鸽子叫时,谢执捏碎了茶杯。
“很好。”
他将密信丢在桌上,起身,背手,来回踱步,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瞧瞧,朕还以为拾得一个明珠,结果是个嘴甜心黑的,私下敢这样议论朕。”
公明景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了许久,深呼一口气,方正色道:“陛下,臣以为这都是些小事……”
谢执阴郁的眼神朝他投去,他呼之欲出的话便紧急打了个转。
“该罚!确实该罚!”
“身为臣子,怎可议论圣上……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罚?”
谢执默了默。
他倒确实没想好如何罚,这事说大也不大,若真因为这就去罚沈狸,反倒暴露了他在京城明楼私设密探一事。
还有坐实了……他小气。
“罢了,明日下朝后,我去宝珠殿寻她,你们且退下吧。”
公明景和十九对视一眼,齐齐退下。
——
另一边,沈元昭第二天依旧宿醉难醒,临到上朝时辰,蛮娘无奈和沈母共同喂了她解酒汤,还为她更衣。
沈元昭已然有些清醒了,但脑子还是混沌的,只觉自己四肢在被人摆弄,就跟洋葱一样被人套上一层层衣服,再是塞到马车里。
耳畔是蛮娘一遍遍的叮嘱,充满忧心:“夫君,我为你加了一层棉絮做成的垫肩,你可要仔细些,莫要被发现了。”
沈元昭胡乱应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到彻底酒醒,马车已到了皇宫,好在这会她意识逐渐回归,只是仍旧保留着宿醉后的头疼。
一路上都有同僚与她问好,她全都疲惫应下,半道碰到羊献华,然而对方酒量比她好上很多,见她这副模样,当真惊呆了。
“沈狸,你喝的是酒,还是毒?怎么成这副模样。”
沈元昭没心情与他打趣:“我从未饮过这么多酒,能来上朝全托了我娘和蛮娘的福,下次再也不放纵了。”
羊献华倒还算有良心:“行了,待会上朝,我扶着你,你可别出纰漏。”
沈元昭点点头。
反正他们站在末尾,谢执从未点过他们的名,这次只要老实些,同样也不会被发现。
上朝后,沈元昭极力克制自己的头晕,就连谢执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想的是待会要去宝珠殿拿回上次教导殿下的书,那是租借的,不及时还上,还得扣钱。
这个月俸禄都快被吃光了,可不能再扣些别的了。
直到,她忽然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盯着自己。
身边是羊献华拼命使眼色,以及同僚们投过来的眼神,有惊诧、鄙夷、不屑,还有坐在最顶上,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审视她的帝王。
“沈狸,朕问你话,你可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