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果站在院中,望着王澈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她隐隐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似乎说错了什么,却又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错在何处。
她连忙把水桶放下,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内。
程恬正坐在窗边,神情疏淡地看着账册,算着买地的各种花费,而那匹新买的雪青色布料就放在一旁的榻上,尚未收起。
松萝正站在旁边,脸上带着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兰果走上前,小声对程恬坦白道:“娘子,方才郎君在门外,突然问起娘子是否有雪青色的裙子,奴婢就照实说了,说娘子从前在侯府时是有一件的,但没怎么穿过。郎君听了后,脸色很不好看,就走了,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有些无措。
松萝闻言,脸色微变,转头看向程恬。
程恬微微一顿,刚抬起的笔尖触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那匹崭新的雪青色布料上,神色复杂难辨。
沉默了片刻,她放下笔,轻轻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你只是据实以告,兰果,你先去忙吧。”
兰果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
屋内只剩下程恬和松萝。
松萝是自小跟着程恬的贴身丫鬟,对陈年旧事知道得多些,暗暗后悔自己刚才多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看着那匹布,忍不住低声说道:“娘子,郎君他是不是听到我刚才的话,误会了什么?当年苏公子送的那匹布,其实……”
程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雪青色的记忆,因这巧合再度浮现在她的心头。
多年前,程恬大约十二岁时,正是身量抽长后,开始注意容貌打扮的年纪。
苏家得了一批上好的江南绸缎,因着姻亲关系,特意分送了一些到长平侯府。
那天,嫡母李静琬的院子里热闹非凡,兄姐们都围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布料打转。
李静琬亲自主持分派,作为她唯一嫡女的程玉娘,自然是排在第一个,她拣那最时兴、最鲜亮的颜色,挑了好几匹。
其他的哥哥姐姐,也依次选了合心意的颜色。
轮到最小的程恬时,剩下的布匹已寥寥无几,且多是一些颜色沉滞或花纹不太讨喜的料子。
最后,管事刘婆像是才想起她,从角落里拿出一匹布,敷衍地介绍道:“三娘子,这匹雪青色倒也清雅,只是不慎染了一点污渍,不大显眼,仔细浆洗裁制了,倒也穿得,要不你将就一下?”
那匹布,就是雪青色。
并非这颜色不好,只是布上显然沾染了一小块污渍。
对于程玉娘这样的高门小姐来说,这等微瑕之物,自是看不上的。
于是,这匹布便“顺理成章”地,分给了程恬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庶女。
它是被挑剩的、带着瑕疵的、让她被迫将就的一匹雪青色。
后来没多久,苏文谦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此事。
或许是出于世家公子惯有的风度,又或许是看她可怜,他便特意另选了一匹完好无损的雪青色丝绸差人送来,说是替家中疏忽致歉。
可在当时年幼敏感的程恬看来,这与其说是赔礼,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
提醒她在这长平侯府中的位置,提醒她只配用别人挑剩下的东西,或者乖乖接受施舍。
那匹被送来的布,后来还是被做成了裙子。
程恬却因心结,一次未穿,便深深压入箱底,不愿去碰。
她厌恶的,与其说是雪青色本身,不如说是这颜色所承载的那段卑微屈辱的记忆。
十几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细节处无所不在的不公。
父亲长平侯习以为常的忽视,嫡母李静琬看似公允下的偏袒,哥哥姐姐们以玩笑为名的调笑攀比,下人们暗中看人下菜碟……
正是这日复一日的消磨,让程恬对“公平”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也让她对明显的偏心和打压,有着本能的厌恶抗拒。
比起侯府中的那些,昨日婆母周大娘那几句含沙射影的挑刺之语,在她经历过的风浪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直接得有些可笑,甚至不值得她过多耗费心神去在意。
程恬真正渴望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堂堂正正、不偏不倚的对待,是一份明明白白带着偏袒的爱。
她可以忍受清贫,却无法忍受成为被轻视、被牺牲、被随意对待的那一个。
所以,她绝不可能接受梦中那般“宠妾灭妻”的结局。
那是对她底线的彻底践踏。
王澈不知道,他买来示好的礼物,恰好触碰了她心底这片最敏感的禁区。
他以为的惊喜,在她这里,勾起的却是旧日疮疤。
思绪翻涌,程恬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低沉下去。
松萝见她神色不佳,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匹新布,问道:“娘子,那这匹料子……唉,郎君特意买的,也是一片心意。”
程恬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抹雪青,眼底闪过一抹厌弃。
这颜色,总会让她想起那份“挑剩下”的难堪。
她移开视线,沉默片刻,淡淡道:“先收起来吧,如今日常在家,我也穿不着新裙。”
她并非是在生王澈的气,只是那些关于不公平的回忆,让她心绪难平。
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份时隔多年仍放不下的憋闷苦涩。
“是。”松萝不敢多言,连忙抱起布料,轻手轻脚地收拾了。
屋内恢复了安静,程恬却再也看不进账本上的数字。
她想起在侯府时,自己因是庶出,份例总是短缺,处处都要克扣;想起父亲偶尔问起她时,嫡母总会适时打断,将话题引向其他兄姐;想起那些看似无意实则伤人的比较……
她轻轻合上了眼。
窗边,程恬独自静坐良久,背影显得有几分孤清。
而此时此刻,王澈心中仍被那自以为是的“真相”煎熬着,丝毫不知,他精心挑选的礼物,所触及的,是妻子心中一道截然不同的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