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铁苍炎自围墙外跃入府衙,来到衙后,透过半开的轩窗,凝看屋中主人。
知府夏正行正坐轩桌,刚直双目中三分悲苦,三分无奈,四分愤怒,既怒朝廷奸贼凶残,也怒自己空有一腔热血,身为朝廷任命的四品知府,面对百姓的困苦居然只能隔岸观火,任由豺狼横行。
铁苍炎轻步来到轩窗外,品味着夏正行眼中的愤慨,体内久无动静的天怒真气自行运转了,却又非他已经熟悉的蓝色经脉络穴线路,而是那红色标示的经脉络穴,与蓝色的线路恰是一正一逆。
铁苍炎福至心灵,恍然春融婆娘没有断错,天怒七情的修行绝非一味苦练就能成的,需得游历人世、遍历七情。过得一会,原先的那一股因蓝色线路而生的天怒真气也出现了,与红色线路相逆而行,却又相辅相成,令天怒真气迅速壮大。
至此,铁苍炎心中再有明悟,若说蓝色意味着己身之怒修,红色则意味着人世之怒修,若人世之怒能令他感同身受,便会如现在般双怒相合。
铁苍炎微抬双手,轻语:“嫉恶怜民之怒么?原来如此。天命七情果然奇诡莫测。”
声大了些,夏正行自悲愤中惊醒,却无惊慌,来到窗旁,打量铁苍炎,平静说道:“壮士夜至,李公公这是终于要杀本官了么?”
铁苍炎指向屋内,道:“若为壮士,岂会做那豺狼之行。夏大人真也风趣。不请客人喝杯茶么?”
夏正行开门迎客,抚须道:“若本府没猜错,你便是白日杀人之人。”
铁苍炎坦诚回道:“大人不愧是两榜进士,才华出众。猜到而不语,将错就错,更见大人绝非酸迂之人。小民铁苍炎。牙峰山铁家村人。”
夏正行一愣后道:“里正上报,铁家村遭贼众劫掠,不存一人。”
铁苍炎说道:“上苍捉弄,村中遭劫的前几天,小民入山打猎,遭逢大批江湖人斗杀,卷入其中,侥幸逃脱回家时已是家园缺破。”
这一句话只有含糊,毫无花假。
夏正行对江湖人士蜂拥广安府寻找天命五王晶一事颇有所知,信之不疑,坦然说道:“壮士若是想状告,本府必定受理,但此事上,本府实也有心无力。壮士还是赶紧离开的好些。”
铁苍炎来到桌前,看着奏本上的字,饶有兴趣地道:“大人这是又要上本奏劾李公公?李公公是谁派下来的,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本府岂会不知,然总不能因此就尸位素餐,听之任之。要想砸碎罩遮毒虫的罐子,也只有寄希望于京城的清正了。”夏正行苦笑怅然。
“大人人如其名,正心正人正行,只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大人去砸罐,小民去杀虫。如何?”铁苍炎洒然一笑,提出合作建议。
夏正行又是一愣,欲言又止。
铁苍炎知他想说什么,笑道:“大人定是要说国有国法。这话真没错,可大人从不是酸迂之官,小民也从没说让大人枉法装傻。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混蛋彼此之间互相斗杀,哪朝哪代都不稀奇,大人照公审理,依律通缉便是。”
夏正行瞪着铁苍炎,忽地捧腹大笑。
铁苍炎任他笑,就着烛光细看他那奏疏,深感夏大人好文采,字字句句都在骂着陈皇帝,可表面上看全都是在骂李公公一人。
笑毕,夏正行庄重拜了一揖,由衷说道:“壮士真山野奇人也。本府深为心折。不知壮士有何要求?只要不违国法,本府必当相助。”
铁苍炎坚定说道:“消息,线索。夏大人,听闻广安府这些年来颇有一些少女蹊跷失踪死亡。铁家村女子尽都遭受残无人道的凌辱,唯有一个少女掳而未辱,现在想来,绝非是要逼供那么简单。”
此一桩案子正也是折磨夏正行的梦魇,精神大振,亲自取来卷宗,低低地,和铁苍炎说起来。别有一些府衙收集到的有关于天恩七星会的消息,包括黑旗会、青盐帮与凌云十八寨在广安府的势力范围及主要活动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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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近午时分。广安府泰丰县。
铁苍炎扮成卖兽皮的猎人,于街上游逛。依夏知府的消息,天恩七星会最大的屯粮暗仓便就隐在泰丰县,由青盐帮与凌云十八寨匪首孔横一同看管。孔横排行第六,天生神力,一手碎碑掌出神入化,与秦长寿不相上下。
走着看着,铁苍炎停下了脚步,看向被吊在树上的血污年青人。树下有两个衙差及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围观百姓怒目不敢言。铁苍炎正要寻人相问,县衙师爷带着人驱赶县中百姓来到。衙差逼使百姓列队。
师爷跳到石桌上,如豺阴冷,叫道:“你们这帮子刁滑都给老爷我竖起驴耳朵听清楚了!这便是开罪章公公的下场!章公公是圣上派下的矿监,对矿脉深有钻研,当世第一人,他老人家说地下有矿那便是有矿,你们该搬搬、该滚滚,不搬不滚那就死!”
话音未落,人头飞出,落地滚了三滚,豺眼圆睁,仿佛不相信世间敢有人杀他。
铁苍炎踢飞无头尸体,射出飞刀,切断绳索。血污青年落地。
衙差与家丁这才回过神来,只作铁苍炎是血污青年的同党,毫无惧畏,恶戾叫呼,一同围杀。铁苍炎击斩流风十环,撞入贼群中,刀下无一合之敌。连砍十七刀,贼人死尽。
铁苍炎收刀归鞘,抱起血污青年,叫道:“老子是凌云寨夺魂刀秦长寿,你等驴头告诉贪官,他伤我兄弟,我今晚取他狗头。”
听得是山匪入城,人群呐喊而散。
铁苍炎哈哈大笑,运力飞奔,自城西断墙纵跃出城。
没过多久,大队衙差赶到,可除去凌云寨夺魂刀秦长寿的假名,一无所获。
县外荒林,铁苍炎给了血污青年喂了伤药,又以长生气为他续气吊命。半个时辰后,血污青年悠悠回醒,眼见一个逗鹰猎人坐在身前,立知必是他救了自己,二话不说,磕头便拜。铁苍炎托起人,问起究竟。血污青年悲愤无极,目眦流血。
其人名叫凌云义,鄂州南江府人,其高祖得遇异人,修得雷霆刀法、先天五行诀并追电连环步,于江湖闯出一番声名,晚年有感于时局混乱,便于家乡创立旭望山庄,广收弟子,保境卫民,及至其父接掌家业,已是弟子逾千,俨然南江府名门大派。其父秉承祖训,绝不向奸恶低头,纵然是绣衣卫的走狗也毫不客气。李公公瞧中旭望山庄的人手,始终以招揽为主,直到凌父将他的义子蒋养浩逐出德昌县。
半月前,大批贼众于深夜突袭旭望山庄,火箭如雨、毒气如雾。凌父凌母为能给独子争取逃命时间,死挡院门,一同战死。凌云义为能报得血仇,便想着刺杀李公公,前两天,他探听到李公公会来泰丰县,便连夜兼程赶来了,不曾想,是个假消息。
来到泰丰县的,是章公公的义子巴虎,强指县中大户钱家地下有金脉,封屋占地,杀人掠财,更将钱家儿媳与闺女凌辱至死。县官畏惧章公公,不仅不抓巴虎以明国法,反倒栽脏钱家是坐地分赃的盗匪之首,将钱家父子阴杀狱中。
凌云义义愤填膺,袭杀巴虎,奈何寡不敌众,惨遭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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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苍炎喝了口水,面无表情地道:“你小子是个英雄,可身手是头狗熊。瞧你年纪也有二十了,按说只要家传功夫不差,怎么着也要是个常境二流,他娘的,连一群狗腿子也打不赢,常境九流都是客气的。”
这句话极戳心窝子,凌云义痛苦哀号,以头撞地。
铁苍炎不理凌云义的痛苦,冷硬补上一击,“看来是你家传的功夫名过其实,不过是些走江湖的卖艺把式。”
凌云义怒极痛极,蹭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凌家的刀法虽非江湖绝顶,可也是奇功绝技,绝非卖艺把式!”
铁苍炎冷眼看人,反问道:“那少爷你是怎么办到自幼修行却打不过一群凡境狗腿子的?”
凌云义的怒气没了,跪倒在地,痛苦说道:“我自幼怕见血,因此我怎么练也练不好。”
铁苍炎喔了一声,划破手指,递到凌云义眼前,道:“晕么?”
凌云义一愣后道:“晕什么?”
铁苍炎打个哈哈,道:“你说晕什么?狗屁的怕见血,你要是真怕见血,至少也要身冷发抖、头晕呕吐的。你那是自幼娇生惯养,性情如娘们,见不得残体喷血罢了。这种少爷病,极好治的。”
凌云义顾不得反驳,喜极叫道:“怎么治?!”
铁苍炎站起身,伸个懒腰,惬意说道:“砍人。砍上百十个就是不药而愈。”
凌云义哑口无言,傻愣愣看人。
“要治病就不能拖,现在正有上好的药引。跟我来。”铁苍炎将人拽起。
凌云义犹豫说道:“恩兄,杀人不好的,有犯国法的。”
铁苍炎踢了他一脚重的,没好气地道:“小少爷,老子有让你去杀良善百姓?知道广安府附近的粮价涨到多少了么?三两一石了。知不知道再这么涨下去,有多少良善人家要卖儿卖女吊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