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门窗
子夜,厂房外廊的灯泡被雪片一层层糊住,光色昏黄,像一盏被冷霜裹住的篝火。
我坐在尾检台前,指尖悬在一只刚出炉的晶体管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铝壳微温,雪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它身上,像给一条幼龙披上银甲,也照出我心里的裂缝。
林静推门进来,眼镜片被雾气涂成毛玻璃,"下午抽检,三只偏高音,省检要是"
她没说完,声音被寒风掐断,却在我耳膜里留下钝钝的回响。
我深吸一口气,冷气顺着鼻腔往下走,一路冰到肺底,"今晚把偏音的全部剔出来,一只也不留。"
聂小红蹲在炉侧,正用铁钳拨弄炭渣,火星溅到她胶鞋上,"嘶"地冒起白烟,却掩不住她眼底的火,"剔完了,谁还敢来搅局,我让他听自己的骨头唱歌。"
雪正紧,厂房门被推开,一股更冷的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像谁把刀背贴在我脸颊上。
来人是省电子办干部,呢子大衣落满雪,他抖了抖,递给我一纸调令
纸质硬挺,红头文件,在灯下泛着冷光,像一张小小的死刑通知。
"省里意思,霜花线整体迁往省城,明日验收同步进行,否则"
他顿了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冰锥,"验收作废。"
我指尖停在纸面,感觉那行字在皮肤上留下凹痕,却抬眼对他笑,"省里太远,炉火搬不动。"
男人眯眼,"那是省里的火。"
我摇头,声音低却清晰,"这是长街的火,谁也别想搬走。"
他冷笑,转身走入雪幕,背影被风卷得模糊,却留下一股淡淡的煤烟味
提醒:火能锻花,也能焚花。
雪夜里,老铁匠把铁砧敲得"当~当~"
脆响被风送得很远,像给黑漆漆的县城,钉上一枚又一枚滚烫的钉子。
我推门进铺,炉火正旺,火苗舔着屋顶,像一条直立起来的龙,要把积了雪的瓦片也吞进去。
老人抬头,火光映着他缺了门牙的笑脸,"省里要抢你的炉?"
我点头,把那只偏音的晶体管放在铁砧上,"要你帮我,把它'唱'准。"
老人咧嘴,铁锤高高扬起,"铁的声音,铁来定。"
"当~"
火星四溅,像一场迟到的流星雨,落在我的袖口,也落在那只小小的铝壳上
音准,在火与锤之间,被重新锻打成型。
凌晨两点,我们抬着木匣,悄悄摸进旧广播塔。
塔身被雪裹成银柱,梯阶结冰,每一步都"咔啦"一声脆响,像踩在易碎的玻璃上。
顶层机改间,寒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雪片,像无数白蝶在空荡的房间里狂舞。
我把第一只"霜花"插进测试座,指尖冻得发紫,却感觉不到冷
火还在胸腔里烧,足够把一场雪烤化。
电源合闸
"东方红,太阳升......"
清亮的嗓音从喇叭里冲出,撞在雪幕上,又弹回来,像两条金色的龙在塔内缠斗。
声波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积雪从檐角簌簌落,像给黑夜撒了一把碎钻。
我仰头,呼出的白雾升上去,和雪片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还是火。
够了,这就是我要的回声
准、亮、不屈,能在雪夜里撕开一道缝,让光漏进来。
雪仍紧,我和顾骁踏着及踝的积雪,走进县招待所。
走廊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并行的剑,被地毯吞去脚步声,却吞不去锋芒。
会客室里,省检组三人已等候,呢子大衣挂在衣架,像一排冷峻的峭壁。
杜组长抬眼,目光在我脸上刮了一圈,"考虑得如何?整体迁省,还是"
我放下木匣,掀开盖布,五百只"霜花"排得整整齐齐,像一片刚被锻打出的银鳞。
"验收可以开始,但火不搬。"
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在铁砧上,"当"一声,溅起火星。
会客室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窗外雪片拍打玻璃,"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
杜组长忽然笑,眼里却结着冰,"好,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他抬手,示意助手开箱抽检
一只、两只、三只……
每一只晶体管被插入测试座,"东方红"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冲出喇叭,
像一条又一条金色的龙,在雪夜里腾空,不肯俯首。
验收结束,杜组长把钢笔插回胸袋,笔尖在纸面留下最后一道红痕
"通过"。
他抬眼看我,目光复杂,"省里可以不强迁,但分厂要建,你挑人,我挑地。"
我点头,指尖在木匣边缘轻轻摩挲,被铝壳割得微疼,却舍不得松手,"好,让霜花开到更远的地方去。"
雪原尽头,天开始泛青,像有人悄悄揭开一层黑布。
我走出招待所,仰头望天,雪片落在眼里,冰凉,却也把远处的灯火洗得更亮。
顾骁走到我身侧,他没说话,只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给刚刚淬火的我,覆上一层缓慢的回火。
"下一局?"他低声问。
我点头,指尖在寒风里划出一道白线,"让霜花开到更远的山脊去。"
雪落在那条线上,瞬间化成一个细小的凹坑,像给未来留下的印记。
雪停了,月亮挂在烟囱断口,像被谁咬了一口的银饼。
我走出厂房,仰头呼出一口白雾,雾升上去,和炉烟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还是火。
炉膛里,余烬仍在呼吸,偶尔"叮"一声,是铁在收缩,也是心脏在归位。
我深吸一口气,铁锈味混着雪气,呛得肺发疼,却让我异常踏实。
"回炉。"我说,声音沙哑,却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去迎接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