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柏没有言语,躬身将乌纱帽轻轻置于冰凉的金砖上。
动作轻缓,却掷地有声,似乎连同数十年的仕途、抱负、牵绊,一并搁在了这大殿之中。
“放肆!温柏你……咳咳咳——”老皇帝的声音猛地拔高,难以置信地震惊让他话才说到一半便猛地咳嗽起来。
“皇上!”内侍大惊,刚要上前,却被厉喝声止在原地:“滚出去。”
内侍急坏了:“宰相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哟?皇上他……皇上皇上!!!”
老皇帝咳声剧烈,唇角溢出一丝猩红。
完了,玩儿脱了。
温柏心下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摘掉乌纱帽,话都还没说呢,皇帝老登怎么就吐血了?
皇帝老登您先别驾崩——
温柏立刻上前,内侍不敢过去,他便接过药汤送上。
灯火照在老皇帝那张看起来比任何时候更加苍老的脸上,他眼底依旧翻涌着怒火,还有遮掩不住地悲愤,“你竟敢欺君!温柏你好大胆子!”
“你担起宰相之责那日曾亲口说过要做朕这辈子最锋利的一把刀!”
老皇帝努力抑制着喉间的痒意,否则会看上去十分脆弱。
他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温柏叹了一口气:“是是是,臣欺君,臣食言,臣吃了熊心豹子胆,皇上您先把这药汤喝了。”
老皇帝胸口剧烈起伏,瞪着一双龙眼,“你不是要辞官?朕身子骨如何,不用你管!”
温柏暗自翻了个白眼,他给皇帝老登当牛做马多少年啦?就不说那些身为纯臣在朝堂上刀尖舔血随时随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儿,就说私下里……
算了,什么君无戏言,都是狗屁。
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寒心!
真正的寒心!
“行,老臣明白了。”
“皇上,根据老臣这几年的观察,老臣离开后,您可以着重培养御史中丞崔四城。”
老皇帝一句‘你明白什么了’卡在喉咙里,温柏竟然便连接班的都给他选好了。
这是早有预谋啊!
老皇帝气得哟!
刚要发作,却不如温柏的嘴巴快。
“皇上,反正老臣已是一介白身,便说点您最不爱听,也从没人敢和您说的!”
温柏深吸一口气,也是豁出去了:“那牛鼻子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臣……草民瞧着您这身子时好时坏,实在是担忧不已,想破天也没想出我大周那英姿勃发、威风凛凛的真龙天子怎么就……哎!草民这几日终于得了机会亲自去丹鼎殿暗自查探。”
“您知道这其中配方都有什么吗?”
“通汁、红砂、还元水、白丁香、夜明砂……”
“皇上可能听那牛鼻子老道说过,这都是大补之物吧?”
说起这个,温柏实在憋不住乐。
谁能想到咱们的真龙天子每天视如珍宝的仙丹,竟是个屎尿屁搅合在一起的粑粑球!
那老道是太后引见给皇上的,所以连皇上自己都没有怀疑过。
但温柏做事谨慎,老早就查出皇帝吃的丹药是什么,可他不敢直言啊!
一个沉迷于长生不老的帝王,你和他说他吃的都是屎尿毒药……古往今来的例子,敢说就是一个死。
温柏真不想老皇帝现在就驾崩,于是奏折里也隐晦提过,私下里也含沙射影过,每次皇上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他,生怕自己影响他长生不老似的。
你要死,那便死!
温柏也是有脾气的。
原本他可以一直忍着,但看皇上今日这个状态,都吐血了,谁知道还有几天好活啊!
君臣一场,算来算去除了在昭昭的婚事上皇帝老登真对不住他,其他的倒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于是便有了温柏今日的冒死谏言。
“通汁,马尿。红砂,女子经血。还原水,童子尿。白丁香,麻雀屎,夜明砂,蝙蝠屎……”温柏一鼓作气,头也不抬。他已经能感受到殿中空气凝滞了。
莫名就来到了数九寒天,冷得人直打哆嗦。
温柏硬着头皮继续道:“那老道还有更令人发指的材料,皇上若是不信,便让羽林卫去查。”
“草民说完了,明日便递交辞呈,皇上盖了印后,便去草民家中将这些年存在草民那的……都拿走。”
事实证明,皇帝的短儿,揭不得。
连汤带水的药碗狠狠砸过来:“反了反了!温柏你是真……快滚,朕不想看见你这张老脸!”
不知道是不是老皇帝身子虚弱,准头不行了,药碗擦着温柏身边过去的,就溅上一点药汁。
温柏深深三叩首……
*
凤栖宫
温令仪被皇后娘娘拉着手说话,心里总感觉没来由地慌。
说是因为王皇后忽然转变的态度吧,也不尽然。
但就是心慌。
她完全不知道老爹在皇帝那里惊天动地地闹了一场。
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赌。
赌赢了,皇帝会彻底打消对他的疑心,下半辈子最信任的人恐怕也只有宰相大人。
若是赌输了,但凡皇帝对温柏没有那么依赖,但凡皇帝没有把这个钱袋子留给下一任君王的打算,只要两个原因猜错一个,温柏或许不至于被处死,但也要彻底告老还乡了。
还有一个原因,皇帝心里是愧疚的。
当着朝中官员及其女眷,毫不犹豫地选择怀疑温柏。
这都得被其他官员取笑一辈子:哟哟哟,这不是殚精竭力的温老狗吗?果然只是只狗呀,主人不开心立刻踹开!
皇帝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些话,他背地里都在太和殿听过,今日算是狠狠打了温柏一巴掌。
实在不该!
所以温柏只能选择在这时候赌。
他想让皇帝再活得久一点,闺女儿那边似乎有事要做。他得更加横行跋扈才能护住闺女儿。
有些话,此时不说,便再也没机会了。
“温姑娘?”
王皇后察觉到温令仪走神,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出声。
“听温大人叫你昭昭,本宫可也能这样唤你?”
从始至终,王皇后叫的都是温姑娘,完全把温令仪当成未出阁的少女了。
陈婉柔笑容僵硬,这和嫡母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被温令仪遇到?不就有个好爹吗?
陈婉柔捏着帕子掩唇一笑:“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我家嫂嫂不许旁人这般唤她呢。”
“你错了。”温令仪也笑:“只是不准,畜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