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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往昔须臾之梦(五)

    他在无人的月台里吹着冷风。

    按说等车时应该低头玩着手机,再不济也要在耳机里放一首歌,可张述桐并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把手放在双膝上,眺望着远处的黑烟。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干涉越来越深——能坐着等车就是最好的证明,张述桐抚摸着冰凉的椅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可他还是不清楚“最深的秘密”是指什么。

    路母的死?

    张述桐能做的只有跟上去看,可女人的行踪往往不定,有一次他从庙里睁开眼,本想效仿上次那样跟下山,对方却只是在偏殿里看书。

    还有一次他从学校里醒来,急忙往山上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庙里,殿内空无一人。

    就连女人晚上回来的时间也愈发不确定了。

    他确切地感知到什么事将要发生,犹如一把暗藏的枪。枪的扳机已被扣紧、只待击发。可你不清楚它何时发射,只清楚枪口对准了谁。

    这到底是梦,还是往昔记忆的碎片?

    那时在船上、他的视线随着路青怜捂眼而变黑就该明白的,如果不是她曾亲身经历过那一幕,自己又怎么可能“跟”着路母上船呢。

    这是早已发生的事。

    尽管是已经发生的事,张述桐仍祈祷着奇迹的发生,既然是梦而不是冷冰冰的现实,就该有奇迹对吧,说不定她一直等待的父亲会乘着火车在最后关头赶来,就算挽回不了什么,至少能在身边听她唱一支歌。

    张述桐抬起眼,火车的确更加近了。

    如今他的生活三点一线,学校、月台、寺庙。时间的尺度已经模糊,有时睁眼是清晨,有时是黄昏,他也分不清一天尚未过去还是去往了新的日子。

    但他行动的路线总是不变,如果在庙里醒来就陪路青怜去上学,如果在学校里醒来就独自走去车站,在月台里静坐一会,再走回去。

    今天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他拍拍衣服,从长椅上起身。

    夕阳沉到湖面的时候,是路青怜放学的时间。

    张述桐朝校门口走去,他路过一家超市,柜台上摆着装泡泡糖的罐子,他试着伸手抓了几块,老板看着报纸,恍若未觉。

    其实张述桐也想付钱,可没人能听到他说话,遑论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慢慢嚼着泡泡糖走在路上,包装纸上是西瓜味,吃到嘴里却没有味道,真正的味如嚼蜡。

    他看着这座落日的城市,孩子笑笑闹闹跑过街头,八九年前它是灰暗而破旧的样子,起初张述桐不懂那些笑声里的含义,后来才明白,是因为未来它在一点点变好。

    生活会越来越好,世界会越来越好,简直是每个小孩心里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它从前在变好,所以以后一定会。

    可真的会好吗?

    如果在梦外,也许他会说:

    “路青怜同学,情况越来越不妙了,一起想个办法……”

    但他现在只有一个人,说来奇怪,这段时间明明他一直与路青怜同行,他走过了她走过的路,可他们谁都认为自己孤身一人。

    张述桐想得出神,啪的一声,嘴边的泡泡破了。

    他正身处一条无人的小巷里,是他们每天上放学必经的路,路面整洁,没有树枝也没有石子。张述桐很没道德地将红色的泡泡糖吐在地上,抄兜继续走。

    路母的藏书里除了圣经还有本中庸,里面说“君子慎独”,大意是独处时也要注意自己的品性与言行,张述桐注定做不了君子,这是个梦,再说他心情一般,脏点就脏点吧。

    不久后他到了学校,等路青怜出了校门,两人如往常般回了庙里,再睁眼时已是清晨。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两道正在对练的身影。

    路青怜一直很聪明,她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哪怕是打架。

    这几天张述桐看着她晨练,从起初被路母随意绊倒在地,到勉强防守几招,再到眼下的苦苦支撑,虽然一直很狼狈,可路母的动作也愈发不留情起来。

    今天的她似乎不满足于防守:

    路青怜一侧脑袋,闪过迎面打来的一拳,高高的马尾随之一晃,

    她随即伏低身子,躲过女人连接攻来的第二拳。路青怜一扭纤细的腰肢,单腿横扫,霎时间尘土飞扬、鞋子在地面划过一个圆弧,却被女人轻松地躲过——

    但这只是假动作,扬起的灰尘中,只见路青怜单手撑地,另一条腿早已蓄势待发,此刻如箭矢般射出,纵使路母也怔了一下,可那条腿轰至面前时,却没有鞋,只剩一只穿着袜子的小脚。

    路青怜原地摔了个屁股墩。

    低头一看,原来鞋子没跟上她的动作,还停留在原地。

    女人的训斥声随后而至:

    “你太心急,这才多久就想进攻?”

    可路青怜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有什么不对。

    她单脚点地、几步捡起鞋子,直到鞋底被翻过来,才懊恼道:

    “有东西。”

    张述桐愣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因为鞋底上正沾着一块红色的“软泥”,他确认又确认,那正是他昨天吐掉的泡泡糖!

    一块无意中吹破的泡泡糖,吐在了她回家必经的小巷,又被她无意中踩到,致使晨练时鞋子黏在地上。

    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却让这片沉寂如死水的梦境泛起一丝涟漪。

    没有这块恼人的糖,她本该凌厉地出腿,连强大的母亲也会失神一瞬,但她现在一个不慎摔倒在地。

    事情的走向彻底不一样了!

    全赖自己吐掉的那块糖。

    全赖自己!

    可这不是早已发生的事吗?

    张述桐愕然地摸了摸嘴,突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是啊,梦里的事早有固定的轨迹,他这个局外人理应改变不了什么,可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干涉越来越深,竟真的改变了一件很小的事,那是不是说明——

    自己……

    能改变这场梦?

    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一下从台阶上跃起,激动地踱着步子,或许这才是这个由狐狸雕像生成的梦境里最大的秘密——

    如果你真的把它当成不可更改的过去,便会一直在梦中沉沦,可如果改变了某一个节点的走向……张述桐不知道现实中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想起了那只悲伤狐狸,想起了自己要试试看。

    这一天在学校他做了各种尝试,先是在纸上留下一段话,可字迹刚写上去就消失了。

    路青怜午睡的时候他努力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却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

    等她钢笔里的墨水没了,张述桐又去推她的墨水盖,瓶盖咕噜咕噜地滚下桌,路青怜却头也不抬地伸出手,一把将其捞住,又将身侧的窗户砰地关紧。

    张述桐甚至在她起身时费尽全力拉开了椅子,心想待会摔一跤总该有所察觉,可路青怜根本没有坐下,她靠在走廊的窗户上,拿着元旦的曲谱,轻轻哼起排练时的歌。

    不够,还远远不够,张述桐的心一点点焦急起来,他能引发的改变还是太小,小到被当成一件不起眼的意外,就像谁会认为没关紧的窗户是被人打开的?

    他忽然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错的,他总想做点什么唤醒路青怜,可他要做的不是探查而是阻止,分明路母才是关键。

    第二天一早张述桐等在大殿外,女人一袭白衣,在神像前双手合十,低声念着什么,他试着去晃那扇老旧的木门,像风忽然变大了,木门吱呀吱呀地响着。

    殿内的女人没有理睬,他手中的力道更大了,从前将门推开一条缝就耗费了他全部力气,可现在可以推着门来回摆动,张述桐甚至扇起了一阵风,风吹起了女人的衣摆,对方终于抬起眼帘。

    路母转身朝木门走去,张述桐没指望她会察觉到不对,又快步跑到神像前,趁机将蜡烛吹灭,殿内倏地昏暗下来,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女人果然停住脚步,张述桐正要见招拆招,可路母却从木门后提起一道小小的身影——

    路青怜又没去上学。

    果然,又是这样,他一瞬间失望了,这个世界好像冥冥之中在和自己作对。

    女人将路青怜放在地上,轻声说了几句,路青怜才不怎么情愿地回头走远。

    张述桐叹了口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门外,不出所料的话眼前又会一黑,可他等了一秒、两秒……半分钟过去了,视野却迟迟没有变化。

    自己还站在殿内!

    张述桐正感到一阵不可思议,路母已经回到神像前将蜡烛点燃,借着烛光,蛇的左眼更加黯淡了,似乎不久后就会化成一片漆黑。

    张述桐听不清路母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不信神,也很难猜出话语的内容。

    是在祈祷?信仰似乎就是这样的事,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唯有相信你的神不会抛弃你。

    可张述桐甚至不清楚青蛇庙的教义是什么,这里不是教堂,没有牧师宣讲爱与希翼,也就不知道青蛇神是否给予了回应,但无论这条蛇回应了什么,他都要阻止。

    张述桐再一次吹灭了蜡烛,殿内再一次昏暗下去,这回女人没有将其点亮,黑暗中,她默然地注视着神像,出神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披了外衣朝山下走去。

    张述桐辨认出那是渔船停靠的方向,一路上路母仿佛有心事,走得并不算快,所以他卯足了劲往前跑,张述桐来到船边,迅速解开了绑在船首的绳子,又用力一推渔船。

    等路母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水面。

    她又看向明显是被故意解开的绳子,微微头疼地叹了口气。

    张述桐喘着气想,也许女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路青怜暗中做的,不过她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能拖住对方的脚步就好。

    是的,就是拖住她的脚步,现在的张述桐无比需要时间,更多更多的时间,等他被这个世界的人看到的那一刻,他等的就是那个时机。

    路母没有急着把船找回来,她转身离去,是往城区的方向走,张述桐正要跟上,熟悉的黑暗向眼前袭来。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听着二年一班的教室里传出的歌声。

    路青怜站在合唱团的前排,今天是一次正式的彩排,女孩们没有像从前那样打闹,相反一个个十足地紧张、郑重,她们今天还化了淡淡的妆,张述桐看到路青怜白皙的两腮上点着一抹绯红,像是害了羞。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一道长发垂肩的身影站在那里等。

    路母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路青怜惊了一下,张述桐也惊了,他看到塑料袋里装着肉和蔬菜,女人裤脚上还沾了一些泥点,像是刚从菜市场里赶来。

    “妈妈为什么来了?”

    路青怜不解道,又下意识遮住脸。排练时教室里的开着暖气,她唱得认真,额角便流了汗,如果她像只猫,那现在是只花猫。

    “你说呢?”女人却无奈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路青怜不解地歪了下脑袋。

    “你放心不下我,妈妈也放心不下你。”路母点了点她的脑袋,“现在装傻有什么用。”

    路青怜却真的不明所以,她还不知道今早刚帮某人背了口黑锅,张述桐看得暗笑,随即是一阵欣喜,因为眼前的景象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他无疑又轻微地改变了一点过去,虽然只有一点点。

    ——没有那艘被解开的船,就不会有妈妈接她放学,也不会有塑料袋里新鲜的肉菜。

    她们没有急着回山,而是手牵着手来到了湖边。

    湖水被染成了橘色,再过不久就是长久的黑夜,她们在这片即将消失的景色前驻足。

    女人半晌问道:

    “还记得你之前打架的事吗?”

    路青怜转过脸。

    “我听同学说了,你最近在帮人出头,收了很多零食。”

    路青怜身子一僵,正垂眸想着理由。

    “你做得对。”女人却说,“不出手是对的,但吃些零食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开心点?庙祝啊,其实是个需要坚持的东西,所以要多找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做,否则总会有一天坚持不下去的。记得那句话怎么说?要多一点包容,多一点耐心,多一点……”

    说道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像个少女似的朝路青怜眨了眨眼:

    “多一点期盼。”

    她语气活泼极了,可现在的路青怜油盐不进,她听后想了想,又开始盯着塑料袋。

    ——我饿了。

    张述桐替她翻译。

    “都已经买了,难道还能不给你做?”路母笑了笑,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比我小时候还馋。”

    “嗯。”路青怜点点下巴。

    张述桐又翻译道——妈妈你理解得很对,可以永远这样理解。

    夕阳还是落下来了,张述桐看了眼脑后的黑烟,似乎这个世界的人也察觉不到火车的存在,可它确实更加近了。

    他们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山上,路母亲自下厨,张述桐却没这个口福,就好像对自己乱吐泡泡糖的惩罚,他仍然吃不到真正的饭菜。

    偏殿外挑了一盏灯,刚出锅的饭菜在黑夜里白气升腾,母女俩对坐在一张正方形的小餐桌上,虽然吃不到,张述桐却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路青怜啃着一块红烧排骨,更为浓烈的香气钻进鼻腔里,张述桐心说不感谢我这个功臣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故意馋我?

    为表抗议,他拉回推动着偏殿的门,希望扇起的风吹散排骨的香味,当然无济于事,倒是这门板真够厚的,累得他够呛。

    这一天晚上她们又摆出对练的架势,之前女人从未让路青怜在晚上施展过拳脚,可也许是刚吃了顿大餐,她的教育方针是给根胡萝卜再给根大棒,当然,这一次动作轻柔了许多,真是位有趣的妈妈。

    一阵交锋后,母女俩都微微出了汗。

    “今天就到这里。”女人吐出口气,“先回屋洗个澡换件衣裳。”

    其实不用说路青怜也会这么做,她从小就是个洁癖。

    她听话地进了屋,房门虚掩着,才小声问:

    “元旦那天妈妈会来看演出吗?”

    女人却犹豫了一下,只是将房门合拢,张述桐摇摇头想,看来做得还是不够,什么时候路母一口答应下来才算成功,任重而道远啊。

    路母最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拾起了门闩,体贴地将偏殿的门插好。

    那门闩足有一指厚,现在的他绝对抬不起来,张述桐真的有点想吐槽了,喂,有点伤人了啊,他又不是偷看人洗澡的变态,有必要防得这么死?

    可根本没人能看见自己。

    张述桐木然地看着女人的脸,她的脸上缓缓划下两道泪痕。

    那把枪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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