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桐木然地看着女人的脸,她的脸上缓缓划下两道泪痕。
那把枪响了。
“等等!”
他低吼着伸出手,却穿过了女人的身体,竟连吼声也消失在夜色之中、随即变成了一阵门板的摇晃,那是路青怜发出的,她在屋里意识到什么了,便后知后觉轻轻推了推门。
可门怎么会被推开,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了,女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前,路青怜也不说话,她没有试探地喊妈妈也没有天真地问你要去哪。
一道忽如其来的巨响打破了安静,是拳头砸在木门上的闷响,张述桐也只能听到闷响,咚地一下,又是咚地一下,路青怜也明白了不对,尽管她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张述桐却能感到无边无际的冷意突然袭遍了全身,他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痛得抽了一下。
但砸门声丝毫不止,反而更加猛烈,她用了拳又用了脚,不哀求也不哭喊,将浑身所有力气都用在了砸开那道门上。
张述桐手忙脚乱地想把门闩拔出来,可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挪不动分毫,他的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如果再晚一天就好了。
如果再晚一天就可以大啃一块排骨也不会被一道门闩困住,可偏偏是现在。
他拔不开门闩就去抓路母的衣服,只因女人已经有了动作,不久前她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好几次将手放在门上,张述桐知道她想打开那扇门易如反掌,可她就是没有动,只是闭着眼。她和路青怜之间只隔了一扇门,却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
剧烈晃动的门板声中,女人收回了手,她挑起了屋檐上的灯,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就要走了,张述桐更加用力地拔着门闩,他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这样下去是白费力气,这就是这个梦境里的规则,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刚刚他的手再一次扑了个空,活着的人又怎么能触碰到已死之人的身体?
可路青怜正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八年前的这一夜她孤立无援,只好发疯一样地砸着房门,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她打开,现在有个人就站在门外,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张述桐下意识道着歉,可没有人能听到他说了什么,路母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还是心软了,她向女儿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身迈开脚步。
只是女人没走出多远,又突然停下。
张述桐心中的欣喜快要溢出来,难道是她犹豫了?还是自己之前做的改变终于起了作用,她不准备走了?
只要再拖一个晚上他就有信心改写这个结局,他暗自发狠,可女人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站在那里,忽然笑了,对着张述桐的方向弯下腰、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轻声说:
“谢谢。”
张述桐彻底愣住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来晚了,而是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机会。
他忽然想起一句佛偈,是无聊的时候在路母的藏书里看到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扔下路青怜拼了命地转身追去,对着女人的背影大喊不要走!既然你早就意识到我的存在也该听得到我说话对吧,万一还有别的办法呢?那就不要走陪着她啊!
可女人脚下不停,这是个没有雨的夜晚,她走过的路面上是潮湿的。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间,张述桐努力去追,可他想错了一件事,从前能跟上只是因为女人刻意放缓了脚步,庙祝们的体力根本不是他这个普通人能比的。
张述桐追了几步,便彻底失去了目标,漆黑夜色里他再也没了方向,身上的冷意在这一刻攀升到了极点。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冷,是路青怜在永远地失去什么东西,她口头禅里总带着“暂时”两个字,她生命里却没有暂时这个概念。
张述桐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步跑下了山,告诉自己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还能做点什么……
不知道跑了多久,张述桐停下了,他精疲力尽地来到了岸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那是名为“禁区”的水域。
水里漂浮着一道红色的影子。
女人临走时穿了一身白衣,如今成了红色,连带着身下的水也染成了红色。
她像是睡着了,可睡颜并不恬静,相反眉头紧锁,带着无边的煎熬与悲伤。
张述桐本想走过去,可又安静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念明白过来,他没有跟丢谁也没有迷了路,早一点晚一点都没有意义,因为这是记忆的碎片。
身后响起了一道脚步声,张述桐转过脸,是一张苍老的面孔。
他的眼前再次漆黑了。
等他再睁开眼时是一片光亮。
阳光刺得他头晕目眩,张述桐按住眉心,艰难地睁开眼,他再一次处在那处院落里,就在偏殿门前,他条件反射般向里望去,看到了路青怜那小小的背影,阳光灿烂极了,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幻觉。
怎么回事?张述桐一瞬间茫然了,难道真的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张述桐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他的能力就是回溯,过往的人生中不知道重来了多少次,可这一次是在梦里,连他也说不准。
他怀着隐隐的激动走过去,想要推开门,可这一次屋门从内锁住,他拍打着门窗,试图引起路青怜的注意,可落在她耳朵里也许成了咆哮的风声。
张述桐只好贴在玻璃上,想看清她在干什么,路青怜背对着窗户,静静地跪坐着,这天阳光很好,他得以窥见房间内的一角。
不知怎么一桩往事清晰地浮上心头,在医院后面的隧道里、在那间贴满照片的地下室,路青怜注视着一张身穿青袍的女人的照片,说她其实对母亲的印象很少,包括对方的死,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照片。
她嘴里的话大部分可信,却有极少一部分不能,所以张述桐把那句话反着听,她说没有印象,那就是印象很深;她说毫不知情,那就是还记得那个冰冷的夜晚;她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照片,那就是……
可张述桐透过路青怜的背影,只看到她面前摆着一块木牌,以及上面简短的字迹。
——路青岚。
原来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他沉默地站在屋外,被这一刻的阳光刺得恶心。
偏殿内路青怜垂着脑袋,跪坐在那里。
八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不记得她的样子?现在的你又是在颤抖还是哭泣?
张述桐不知道,房间的玻璃有些花了,上面反射出自己的倒影,便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只看到路青怜的嘴唇在动,可张述桐同样听不到其中的声音。
他的力气只够推开窗户的一道缝隙,张述桐将手放在窗框上,阳光适时隐去了,得以看清她此时的模样。
路青怜紧闭双眼,嘴唇哆嗦着,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张述桐推开窗户,做好了听到某种撕心裂肺哭声的准备,可只有一声嘶哑的低语从窗缝里飘了出来:
“你当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
那是《旧约箴言书第四章第二十三节。他忽地记起这一切的来由,怔得说不出话,可耳边只有这一句话:
“你当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你当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你当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你当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
“你当保守你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