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回应只是出于一种礼貌,一种他们对自己的自我要求罢了。
但这落在岐伯侯夫人眼里,那就是眼前两人天造地设,日后定是幸福美满的一对儿。
“好,挺好的,都挺好的。”
岐伯侯夫人正笑着看二人喝汤,门外却突然有一侍女快步走了进来道:
“夫人,侯爷说身上不大好,让您快些回前院去呢。”
“啊?是哪儿不好了?”
岐伯侯夫人一听是自己夫君有事,立马站起来道。
“不知,侯爷派来的人就说老爷不大好。”
“好,我知道了。”
岐伯侯夫人无奈的看了自家儿子与未来儿媳一眼,这才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可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又不禁红了一双眼睛。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她们清则打小就性子冷,对她与侯爷还有瑶儿是半点不亲。
一开始她那夫君还哄着清则,更时常说清则像他,以后定是人中龙凤,他们岐伯侯府当后继有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君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清则,一直注视着,看着看着还会呆滞片刻。
再后来他就很少对清则笑了,甚至会在一些事上故意挑起清则的刺儿来。
这一切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不管她怎么问,夫君就是对此三缄其口,仿佛这个口一但开了便会有天大的事一般。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问了……
她也不再试图去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只是偶尔来这边院子看看清则,其他时候则专心照顾二女儿穆瑶。
直到前不久清则出事,为此她是哭的肝肠寸断,觉得是自己这些年没能好好照顾儿子。
若是儿子没了,他们这做父母的得负天大的责任。
可夫君却反应平平。
她甚至有一次在梦中惊醒,听到一旁的夫君在梦中大笑。
他一直翻来覆去的喊着几个字:
“杂种!”
“你这个小杂种!”
她的心头咯噔一下,却又觉这事实在荒诞。
因为清则虽不像她,可与他夫君的容貌却明显是有相似之处的,身上风骨更是与老爷子无二。
这一看便是穆家的骨血,不是么?
所以这一定是夫君做什么噩梦了吧。
岐伯侯夫人就这么一路想着,终于是缓步踏入了自己居住的院落。
“娘。”
远远的她就见穆瑶俏生生的站在房门口,明显是在等着她。
“瑶儿,你怎么也过来了?也听说你爹身子不大好了?”
岐伯侯夫人拉着穆瑶的手,温声询问道。
“爹这身子哪儿不好了?我瞧着蛮好的啊,他不是叫我过来用饭的么?”
“哦?这样啊……”
岐伯侯夫人笑了笑,这才拉着女儿往屋子里去。
满室烛火通明,岐伯侯穆擎就坐在桌前,一个人对着一桌好菜喝着闷酒。
见母女俩一起进来,这才招呼道:
“坐下吃吧,冬日里刚运回来的好菜,平时可不多见。”
穆瑶见有自己爱吃的,立刻动起了筷子。
平日里在外面吃饭还得注意大家闺秀的体统,可在父母面前就随意多了。
可岐伯侯夫人却蹙眉道:
“你不是说你身上不大好么?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何故要急着唤我回来?”
岐伯侯不言,只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饮酒,这倒是让岐伯侯夫人更加不悦起来。
“你明知道我今日去看望清则去了,还有今日在他房里的清窈姑娘,你这不是故意搞僵我们跟儿子儿媳的关系么?”
岐伯侯还是不言,岐伯侯夫人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你说话啊!好好一个家都被你搞成什么样了!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
“够了!”
穆擎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头一次对岐伯侯夫人大叫道。
这一叫不仅镇住了岐伯侯夫人,也同样镇住了正在吃菜的穆瑶。
在她的记忆中父母一直都是和睦的,互相之间不会说重话不说,对她也向来宠爱,因此才会养成她这娇纵任性的性子。
所以她当即小心翼翼的放下了筷子,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终于扔掉酒杯的穆擎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在下人进来收拾碎片时缓和下语气道:
“都吃吧,这些都是特意为你们准备的,你们不吃可就只能赏给下面的人了。”
闻言的穆瑶立刻道:
“吃,我和娘吃,我们最爱吃这些了。”
说完她还不忘去拉自家娘的手道:
“对吧娘。”
“对,瑶儿说的对。”
岐伯侯夫人低低的抽泣了几声,这才缓缓拿起筷子吃起来。
一时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安静,只留下碗碟与木筷碰撞的声音。
“夫人去看望了少主和清窈小姐,可没过多久就被侯爷房里的人给叫走了。据说侯爷与夫人,还有瑶小姐这顿饭吃的极不愉快,侯爷还在桌子上发了好大的火。”
穆陵阳院中,童子一字一句的对正在练字的老者禀报道。
很显然,即便穆陵阳已将岐伯侯之位让给儿子多年,但在这座府邸里依旧是他说了算,他的眼线更是遍布府内每一处。
“侯爷可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穆陵阳停笔,语气平静的问。
“未曾。”
童子摇头,语气却是十分笃定的。
“知道了。”
老者将练好的字放到一边,这才又放柔语气嘱咐道:
“去,督促清则好生练剑,他体内的血脉难得,可别一直无法掌控这股力量才是。”
“是。”
是夜,岐伯侯穆擎探了探自家夫人的脉搏,见对方当真陷入沉睡,这才起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道黑影从房上落下,是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立刻走到床前为岐伯侯夫人穿衣。
“瑶儿那边呢?”
“侯爷放心,瑶儿小姐早已睡熟,现在我们已顺利将她转移上马车了。”
黑衣人中的男子护佑着穆擎往外,女子则已然为岐伯侯夫人穿好外衣裹上披风,背着对方快步往后门而去。
四人就这样一路越过故意调开的值守,终于走出了侯府的后门。
然而穆擎才刚想像安顿女儿一般,将妻子安顿好,一道苍老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
“穆擎,你这是做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穆擎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不自觉往马车里缩了缩。
但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在他的父亲面前,他从来都无所遁形。
于是他只能在迅速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后,缓缓转身面对不知在这里等候了多久,此刻正平静的看着自己的穆陵阳道:
“父亲,您还没睡啊……”
“我若是睡了,是不是就不知道你要背着我悄悄离开岐伯侯府了?”
穆陵阳缓步走到穆擎跟前,脚下踩着的白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诡异。
明明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却给予了穆擎身边两位死士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们想后退,可护主的誓言又告诉他们他们不能退。
“为何要走?”
好在穆陵阳并未继续逼近,而是停在三人五步之外道。
穆擎低头,人到中年的他想说没有理由,他就是想离开眼前岐伯侯府,离开这座牢笼,可他知道这样的理由说服不了眼前的老人。
于是颤抖了片刻,终于还是道:
“您知道我为何要离开,我只是想带着妻儿去过属于正常人的日子,我也是您的儿子,我希望您看在这点可悲的血缘的份上,能放我们一家三口一条生路……”
两名死士愣住,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穆擎会对眼前的穆陵阳,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是一府侯爷,竟在自己父亲面前像个幼童,什么都得得到父亲的同意,连离开都是如此。
“我并没想断你们的生路。”
穆陵阳蹙眉,显然很讨厌穆擎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
也正是因为对方这一副成不了大器的模样,让他从穆擎小时候就不喜欢他。
“您自然没有,那就当我们一家就想离开,就想去民间过些小日子吧。放过我们吧,父亲,放过我们……”
穆擎红着双眼,语气越发卑微起来。
他毕竟在父亲身边生活多年,又一日日看着穆清则长大,所以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他不是觉得他父亲不能成事,而是无论他们成事与否,他们一家的位置都将是尴尬的。
而他这些年已然积攒了大笔钱财,足够他们一家去小地方富足度日,然后安逸美满的度过这一生了。
没错,他是没什么大志向的,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过来。”
穆陵阳不接穆擎的话,只是冷声命令道。
“父亲……”
穆擎还在挣扎,可穆陵阳身边的童子已然一个闪身,一拳重重打在了男死士的脸上。
对方的速度快的让人看不见,男死士直到一头栽在雪里,吐出一颗碎掉的满是鲜血的牙,方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很显然,若是那童子想杀他,他刚才就已经死了。
一向自诩武功出色的他,竟根本就保护不了侯爷……
没错,保护不了。
“我让你过来。”
穆陵阳依旧看着穆擎,语气平淡的不含一丝逼迫,就似平常闲聊那般轻描淡写。
可穆擎却只觉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终于他鼓起了勇气,一步,两步,三步……
他就这么慢慢的走到了穆陵阳跟前,明明他的身量已经比老者要高,可他却自觉的低下了身子,像孩童一样怯生生的凝望着自己父亲。
“穆擎啊。”
“在……”
穆擎已经做好会被父亲扇巴掌的准备了,因为少时父亲就常骂他是个废物,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老者竟轻轻地的抚上了他的脸,有些粗粝的手指带着些许温度道:
“一定要走么?”
就连声音都温和了些许。
这一刻的穆擎甚至恍惚了一瞬,又想起了自己曾经所期望的,可能来自父亲的温暖。
可凌冽的寒风很快就刮醒了他。
他这个蠢货不是很早就明白了么?
外面根本没有风雨,他的风雨几乎全是眼前这个人亲手造成的。
所以咬了咬牙,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本心道:
“放我们走吧,父亲。以后我与夫人、瑶儿,我们会在民间隐姓埋名,绝不会插手朝中之事,我也会将我知道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的。”
当穆擎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穆陵阳的瞳孔缩了缩,但又很快恢复原状道:
“好,既然你一定要离开,那父亲便如你所愿,也当是全了你我今生的父子情分。”
“穆擎,谢父亲,大恩……”
穆擎跪地向穆陵阳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准备走上马车。
但穆陵阳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这令牌你拿着,这么大的雪,在城门前等着放行难免难熬。你们早些出城吧,这样也能早些到下个目的地休息。”
“谢,谢谢父亲……”
穆擎有些受宠若惊的看着手中的令牌,这是一块城门通行令,出城可以不受城门开关的限制。
眼下父亲愿意将这令牌给他,或许也是因为他就要离开了,对方也终于不再吝啬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给予了吧。
“去吧。”
穆陵阳叹了口气,又命身旁童子将一瓶伤药递给那死士,这才转身在穆擎复杂的目光中回了府。
府邸后门关闭,穆擎又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被身旁的死士提醒道:
“我们走吧,侯爷。”
穆擎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府邸,这毕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说没有一点不舍那都是假的。
但人世间终有一别,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躲在这个充满好或不好回忆的府邸里了。
“好,我们走吧。”
眼见穆擎被死士扶着上车,马车也很快驶入无边风雪里,那站在暗处的童子才终于往府内而去。
“走了?”
穆陵阳站在书房内,面前是他发妻杜氏的牌位。
此刻牌位前正焚香阵阵,以至于整个书房都充斥着幽静的肃杀。
“侯爷一家已然离开了。”
“好。”
穆陵阳又给眼前的排位上了一炷香,这才语气平常道:
“让之前就准备好的替身入府,该称病的称病,该意外的意外,早些将这事给解决掉。”
说罢他又用锦帕轻轻擦拭了一番牌位道:
“至于剩下的事情,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
童子转身而去,穆陵阳这才凝望着排位目光沉沉道:
“是他自己要走的,你可不能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