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二拉开车门,坐回后座。
项林已经重新发动了引擎,但没有立刻开车,在等待驴二的指示。
那个小男孩蜷缩在副驾驶座的角落里,尽可能离他们远一些,小小的身体依然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此刻正透过车内后视镜,偷偷地、警惕地观察着驴二。
车内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驴二思索着,他可以随时释放男孩,但是,如果男孩再被警察抓住怎么办?他又不能一直带着男孩在身边,毕竟他出入的场所,都是日伪部门。
而且,他还不清楚男孩的身份,家庭住址,只有问清楚之后,把男孩平安送回家,他才能放心。
驴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驴二又问道: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驴二目光平静地与镜中那双眼睛对视,继续说道:
“不用怕,你现在安全了,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带你去警察局,更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男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但依旧沉默。
驴二不再追问,他知道,恐惧和怀疑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
驴二微一沉吟,做出了决定,对项林说道:
“项哥,不去县局了。去保安团对边的那个陈记饭馆。”
项林答应了,开着轿车,很快来到保安团斜对面的那个饭馆。
项林停下车,驴二下了车,拉着男孩的手腕,男孩微微挣扎了一下,但力道很弱,就任驴二拉着手,跟着驴二走进饭馆。
驴二感到男孩的手冰凉,手心全是冷汗,他不由心中一阵怜悯。
饭馆老板看到驴二,比上次热情多了,连忙迎了上来,笑着说道:
“先生,您跟边团长是朋友吗?他刚刚来说,说明天上午,把我这小店租给他一上午。”
驴二笑了笑,说道:
“老板,请你打一盆温水来,拿条毛巾。”
饭馆老板连忙答应,很快端来水盆和毛巾。
驴二用干净的毛巾,蘸了些水,试图帮男孩擦擦脸。
男孩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驴二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别动,脸上有伤。”
男孩僵了一下,终于不再动弹,任由驴二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尘土。
温热的布巾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男孩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擦干净后,露出一张清秀却营养不良的脸庞,额角有一处明显的淤青,嘴唇干裂。
驴二温声问道:
“饿了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驴二吩咐饭馆老板,用最快的速度,给男孩端来好吃的。
很快,饭馆老板端来几个热馒头,还有一道炒菜。
男孩看到食物,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着克制,没有立刻扑上去。
驴二把食物推到男孩面前,笑了笑:
“吃吧,不要钱。”
男孩试探着拿起馒头,先是小口地咬,随即像是无法控制饥饿感,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驴二把水碗递给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看着男孩饥饿的样子,驴二心中一阵酸楚,这乱世,多少孩子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
吃完东西,男孩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戒备心依然很强,蜷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看他们。
驴二坐在男孩的对面,声音平和: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叫什么?家在哪里?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孩抬起头,看了驴二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依然沉默。
驴二并不着急,他知道需要耐心,他换了一种方式说道:
“你不说也没关系。但我需要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追你?他们说你在撒传单,是真的吗?”
男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驴二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反应,心中了然,继续说道:
“那些传单上,写了什么?是号召大家抗日的,对吗?”
男孩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更深的警惕,仿佛在问:
“你怎么知道?”
驴二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我知道,有很多人,不愿意当亡国奴,他们在用各种方式反抗。有些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男孩的心上。
男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眼圈微微泛红。
驴二试探着问道:
“你认识写这些传单的人吗?或者,是谁让你去撒的?”
男孩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哭腔,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音沙哑:
“没……没有人让我去,是我自己捡的。”
这稚嫩的谎言,如何能瞒过驴二,但他没有戳穿,反而点了点头,说道:
“捡的?那你知不知道,做这件事很危险?就像今天,如果不是恰好遇到我,你可能已经没命了。”
男孩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用手背使劲擦着,却越擦越多,长时间的恐惧、委屈和坚持,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男孩抽噎着,声音不大,却带着刻骨的仇恨:
“我……我恨他们!他们杀了我爹娘!烧了我家的房子!我要给他们报仇!”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出如此沉重的话,驴二和项林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驴二的声音更轻了,问道:
“他们是谁?”
“是鬼子!还有那些二狗子!”
男孩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他叫石长山,家里人都喊他小山子,今年十一岁,家原本在离县城不远的石沟村,两个月前,一队日伪军到村里征粮,他父亲因为藏了仅存的一点口粮,被活活打死,母亲上前阻拦,也被刺刀捅死,房子被点燃,整个村子一片狼藉。
他当时躲在村外的草垛里,侥幸逃过一劫,从此成了孤儿,四处流浪。
后来,他遇到几个“叔叔”,他们给他吃的,告诉他,要赶走鬼子,为爹娘报仇,为千千万万死去的中国人报仇。
那些传单,就是“叔叔”们写的,他认得一些字,就偷偷拿了,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撒……
小山子的叙述杂乱无章,夹杂着哭泣和强烈的恨意,但驴二和项林听明白了,这是一个被战争彻底摧毁了童年的孩子,仇恨的种子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