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尔马图东南侧翼,4号区域检查站。
夕阳像是正在冷却的熔炉,将最后的光与热倾泻在这片荒凉的丘陵地带。
原本飘扬着“解放力量”旗帜的前沿据点此刻已经悄然易主。印有雷霆防务(Thunderbolt Security Solutions)黑黄闪电标志的沉重装备箱,像入侵的甲虫一样散落在布满车辙的围墙内空地上。
几名穿着顶级MultiCam沙漠作战服的雇佣兵正熟练地架设着便携式卫星通讯天线和远程地面传感器系统,动作麻利却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生疏。
围墙的制高点上,取代了以往民兵们身影的是抱着加装各种昂贵附件的M4A1卡宾枪的雷霆防务的哨兵,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正被暮色一寸寸吞噬的荒野。
检查站的主体建筑,那栋原本能舒适容纳一个连兵力二层楼房,此刻在渐暗的天光下,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人骨架,显得格外空旷。
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干净。
是的,干净得令人发指。
仿佛一个饿了三天的家伙用舌头彻底舔舐过的食物盘子。
小队长哈桑紧握着无线对讲机,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跳。
萨米尔亲自打来的电话里,那严厉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还在他耳边回响。
尽管胸腔里憋着一股几乎要炸裂的屈辱和不甘,他还是死死咬着后槽牙朝着周围那些同样双眼喷火民兵兄弟们下达了命令:
“撤!执行命令!把所有属于我们的东西,所有!一颗螺丝钉,一块木板,都给我带走!绝不给这些傲慢的侵略者留下任何一点能用的东西!”
这道命令被怒火中烧的民兵们不折不扣地,甚至带着一种创造性的破坏欲,超额地执行了。
他们像高效的工蚁一样,在建筑内外快速穿梭。
房间里所有用本地硬木打造的床板、桌椅被迅速拆解,扛走;储备的粮食袋、弹药箱被一箱箱搬上皮卡;那台轰鸣作响、为整个检查站提供电力的老式柴油发电机被切断线路,连同宝贵的燃油桶一起拖走;固定在地基上的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但密封性极好的不锈钢储水罐,被用撬棍和锤子硬生生从水泥基座上剥离、放倒、滚上了卡车。
这还不够。
有人开始用螺丝刀和钳子,卸下窗户上所有的木质窗框和那些残缺但尚能挡风的玻璃碎片;有人仔细地撬走门上、柜子上所有能用的合页和螺丝;甚至厨房角落里那堆用于烧水做饭的、黑乎乎的木炭,也被一名年轻的民兵用铁锹毫不留情地铲起,装进了麻袋……
风卷残云之下,当最后一辆皮卡,满载着如同“战利品”般的床板、窗框、水罐碎片和各种零碎,卷起漫天黄龙般的尘土颠簸着驶离检查站时,留给雷霆防务的是一个除了无法搬走的承重墙和空荡荡的屋顶结构之外真正意义上的空壳。
桑德斯站在二层那个原本应该是指挥室、如今却只剩下几个光秃秃水泥墩子和厚厚一层灰尘的房间中央,他那双蓝色眼珠子都快要跳出眼眶掉到了地上去。
环视着这片被“净化”过的废墟,他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嘴里那块早就嚼没了味道的口香糖,被他用舌头狠狠地抵出,像吐出一口怨气般,“啪”地一声黏在满是浮尘的地面上。
“FUCK!”
一声从喉咙深处迸发的咒骂,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手下的一个分队队长走到他身边,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阴云:
“头儿,这帮该死的土著……他们把这里搬得比被舔过一百次的盘子还要干净!水、食物、燃料、能躺着睡觉的地方……他妈的全没了!连个挡风的破窗户都没留下!今晚我们就要在这鬼地方喝西北风了!”
桑德斯做了一次深呼吸,强压下心头那股正在乱窜的火气。
几个小时前,他还以为兵不血刃地占据这个关键据点是一次完美的武力展示,是确立他们在这片区域主导权的漂亮开局。
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拾荒者,兴高采烈地捡起一个看似完整的坚果,却发现里面早已被蛀空,只剩下一个毫无价值的空壳。
“慌什么!”
他厉声呵斥道。
“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他妈的来五星级酒店度假的!没有条件,就给我创造条件!让兄弟们先克服一下,吃自带的单兵口粮,喝水袋里的水!A组,给我把眼睛瞪大点,负责外围警戒,确保没有一个可疑分子靠近!B组,找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清理一下,轮流休息,保持体力!C组,跟我来,得立刻想办法,搞到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尤其是水!没有水,我们撑不过三天!”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这三十多号人,单兵作战能力和团队配合无疑是顶尖的,但后勤保障这根至关重要的生命线,此刻被赤裸裸地斩断,残酷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在这个远离美军主要后勤枢纽的鬼地方,他们这些装备精良的精英,竟然要为了最基本、最廉价的饮水和一块能遮风的屋顶而发愁。
而眼下,能快速提供这些东西的,似乎只有那个刚刚被他们用傲慢和武力姿态对待过的的男人——宋和平。
一种细微但持续蔓延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开始缠绕着心脏。
“曼斯,你带人守住这里,提高警惕,我总觉得这地方邪门。”
桑德斯做出了决定,语气沉重地说道:“
我亲自去一趟胡尔马图,找那个姓宋的谈谈!必须尽快解决补给问题,否则不用等敌人动手,这鬼地方和该死的缺水就能先拖垮我们!”
胡尔马图,“解放力量”指挥部。
宋和平正站在一张铺满整个墙壁的巨幅战术地图前,听着江峰汇报从摩苏尔方向传回的最新无人机高清侦察情报。
地图上,代表不同势力的箭头和色块错综复杂,勾勒出这片土地的动荡与血腥。
桌上的卫星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指挥室内的凝重气氛。
宋和平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是萨米尔。
他拿起电话,放到耳边。
萨米尔那带着明显不解和怒气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老板,我已经按照你的命令执行了,现在4号检查站已经彻底清空,我们的人连同所有能移动的东西全部撤回来了。但是,我必须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那个我们用血和命换来的检查站拱手让给那些鼻孔朝天的美国佬?而且还把那里搬空?这难道不是在帮他们清理场地,让他们更舒服地待在那里,像钉子一样监视我们、钳制我们吗?”
宋和平拿着电话,缓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胡尔马图镇子里稀疏而微弱的灯火,语气平静地说道:
“萨米尔,你得相信我。有时候,主动后退一步,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拉开弓弦。那个4号检查站确实是个好地方,视野开阔,还能控制要道。但也正因为如此,它也是风暴眼,是1515那群疯狗最喜欢嗅探和撕咬的目标。你想想,最近七天里,那里发生了多少次袭击?”
“五次……”
萨米尔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
“那就对了。”宋和平笑道:“让这些自诩‘专业’、装备精良的美国雇佣兵先去帮我们顶一顶最猛烈的火力,亲身体验一下这片土地的‘热情好客’和‘风土人情’,难道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吗?”
电话那头的萨米尔沉默了几秒钟,临了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借刀……”
“我的意思是……”
宋和平打断了他:
“热情好客是你们伊利哥人的传统美德,但对待那些不请自来还对我们龇牙咧嘴的恶客,我们也没必要提供任何的帮助。让他们在那里,先好好地‘熟悉’一下环境。其他的,你按我们原定的计划,一步步来就好。”
刚结束与萨米尔的通话,将卫星电话轻轻放回桌面,指挥部厚重的木门就被敲响了。
卫兵推门进来,立正报告:“宋顾问,雷霆防务的负责人,德里克·桑德斯先生在门外,要求立刻见您。”
宋和平和站在一旁的江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请他进来。”
宋和平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和,脸上甚至提前准备好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
桑德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那种海豹突击队出身精英军人特有的冷酷气场和压迫感。
但他眉宇间那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焦躁还是出卖了自己。
他没有客套,甚至没有坐下,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宋先生,我们已经按照协议进驻了4号检查站。但是,你们的人在撤离时带走了所有的基本生活设施,包括那个关键的储水罐。我们现在严重缺乏饮用水和必要的住宿条件。我希望你能立刻下令,让你的人将这些东西归还给我们。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协作’关系。”
他再次刻意加重了“协作”两个字。
宋和平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为难,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桑德斯先生,这件事……唉,恐怕真的有些难办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以奥斯卡级的演技将一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协调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您也看到了,今天白天,让你们进驻4号区域的命令是我下的,就为了这件事,那些民兵兄弟们的情绪就已经非常激动,差点酿成冲突。那里是他们曾经流血的地方。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强行压下了他们的不满,才说服他们撤出来。现在如果我再转过头,下令让他们把已经搬走的东西再送回去……”
说到这,他“无奈”地摊摊手。
“桑德斯先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执行,萨米尔那边,我就第一个没法交代!‘解放力量’表面上接受我的战术指导和顾问指挥,但根子上,他们只听从自己首领萨米尔的命令。我毕竟是个外来者,有些事情也很难办啊。”
他这一番话,逻辑清晰,情真意切,把自己从责任中心完美地摘了出去,将所有矛盾巧妙地引向了“情绪激动”的基层民兵和“拥有最终决定权”的萨米尔。
将一个“有心相助、无力回天”的弱势顾问角色塑造得无可挑剔。
桑德斯死死盯着宋和平,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刀子。
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早就将宋和平捅了千百次!
他心中清楚,这个宋和平根本就是在演戏,在用这种阴险的软刀子一点点磨掉他们的锐气和耐心。
但他此刻身在胡尔马图城内,在对方的地盘上,他不敢,也不能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古老的东方谚语此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他的手脚。
“宋先生,”
桑德斯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利益关系来施加压力。
“我希望你能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护这片区域共同的安全利益,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如果因为这种可笑的后勤问题,导致我们的作战能力受到严重影响,甚至因此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我想,这对我们双方的合作前景,都不会有任何积极的影响。”
“当然!我当然明白!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
宋和平立刻换上一副深表认同的表情,连连点头。
“作为坚定的盟友,我们怎么可能对你们的困难坐视不管呢?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的诚意!这样,您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我亲自去找萨米尔,再好好做做下面兄弟们的工作,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协调、去沟通,想办法给你们调拨一些最基础的物资送过去,您看这样处理可以吗?”
“三天?!”
桑德斯的声音瞬间拔高,几乎破了音,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差点要把最恶毒的咒骂倾泻到对方那张虚伪的脸上。
在这种昼夜温差极大、水资源极其宝贵的环境里,没有稳定可靠的水源供应,三天时间足以让他的小队去见上帝了!
“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快时间了,桑德斯先生,请您务必体谅,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需要时间慢慢沟通和安抚。”
宋和平一脸“我比你更着急”的诚恳,心里却在冷静地评估着对方忍耐的极限。
桑德斯知道,继续在这里浪费口舌毫无意义。
这个宋和平铁了心要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他强忍着怒火,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从紧咬的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
“好!很好!我希望宋先生能记住今天的承诺,尽快解决!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指挥部。
目送着桑德斯憋屈而愤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江峰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起来:
“老班长,你这招真是绝了!三天?够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好好喝上一壶了。我看他们那身顶级装备,能不能变出水来。”
宋和平脸上那副“为难”和“诚恳”的表情迅速退去,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他不会老老实实等三天的。这家伙不是蠢货,他肯定会立刻向远在巴克达的科特求援。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从巴克达到胡尔马图这条路,可不太平,‘意外’总是难免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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