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香江的报摊已经被早报占据。
虽然娱乐版头条依旧被《武馆》与《少林寺》的擂台赛宣传占据,但一些嗅觉灵敏的报纸,已经在不起眼的边角位置,刊登了简短快讯:
“北来导演程学民新作《少林寺》海外版权售出天价,疑破华语片纪录”。
消息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迅速在圈内炸开。
茶餐厅里,片场休息棚下,写字楼的咖啡机旁,所有电影从业者都在交头接耳,话题无一例外。
“听说了吗?那个北佬的片子,没上映就赚了近三千万美金回来!”
“痴线!!吹牛不打草稿吧?”
“真噶!我朋友在嘉禾做事,说邹先生昨晚大发雷霆!”
“这次刘家良和金公主嘉禾他们还不是输定了?人家都不跟你玩本地市场了!”
“新艺城更惨啊,本来排片就少,现在跟人家一比,简直是乞丐和龙王比宝!”
金公主院线旗下,那间位于九龙塘的简陋办公楼里,新艺城七人组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桌上是冷掉的包子和无人碰触的奶茶。
麦嘉双眼赤红,显然是彻夜未眠,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报纸,上面正是那条简短得快讯。
石天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乱响:“丢!两千八百万美金!我们那部《狗急跳墙》,投资才五百万港币!人家没上映,赚的是我们几十倍!”
黄百鸣推了推眼镜,试图保持冷静,但声音也带着一丝干涩:
“数据未必完全准确,可能含有水份。而且,那是全球版权,我们主要做本土市场,不能直接比较。”
“不能比较?”徐克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讥诮,“为什么不能比较?人家是看准了世界这个舞台,我们还在争铜锣湾的场子,格局已经不同了。”
施南生轻轻碰了碰徐克的手臂,示意他少说两句。
曾志伟焦躁地抖着腿,嘟囔道:“早知道当初,不如跟着程学民那个北佬混世界好了!”
“你讲咩啊!”麦嘉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曾志伟,声音沙哑带着怒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新艺城是靠实力说话,不是靠吹牛!”
“实力?”一直沉默的泰迪罗宾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嘉哥,现在不是讲意气的时候。人家的实力,是真金白银摆在那里。
我们呢?排片被人砍得七零八落,雷觉坤现在看我们,可能比看乞丐还不如。”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程学民的成功,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新艺城此刻的窘迫,和未来可能的黯淡。
之前程学民在报纸上,挑拨离间的那番关于股权分配的言论,此刻再次浮上每个人的心头,显得格外刺耳。
如果公司有足够的资本和渠道,如果他们不必完全依赖金公主的施舍,是否也能像程学民那样,拥有更广阔的选择?
麦嘉看着伙伴们脸上难以掩饰的失落和怀疑,心中一阵刺痛和烦躁。
他知道,光靠画饼和兄弟情谊,已经快压不住场子了。
必须尽快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否则,新艺城这个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团队,可能真的要从内部瓦解了。
“够了!”麦嘉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扫过众人,“别人多威风是别人的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打好眼前这一仗!”
“《狗急跳墙》是我们七个人的心血!排片再差,场次再烂,只要电影好看,我相信观众会识货!”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给我开足马力!宣传!地推!我要看到全香江,都是《狗急跳墙》的海报和口碑!”
“谁再说丧气话,影响士气,就别怪我不给面子!”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力度,试图驱散房间里的低气压。
但效果如何,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程学民那两千八百万美金带来的冲击,像一场寒潮,已经深入骨髓,不是几句口号就能轻易化解的。
刘氏影业片场的化妆间里,弥漫着廉价发胶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刘家良刚拍完一组《武馆》的宣传片段,南拳宗师的戏服还没脱下,额头上粘着打斗留下的油彩和汗渍。
他坐在镜子前,闭目养神,等待化妆师补妆,助理阿成轻手轻脚地进来,将几份当日的早报放在化妆台角落。
刘家良睁开眼,习惯性地拿起最上面一份报纸。
目光扫过娱乐版,头条依旧是《武馆》的宣传剧照和排片表,但旁边一个用红笔粗暴圈出的边栏快讯,像根冰锥刺入他的视线。
“北来导演程学民新作《少林寺》海外版权售出天价,疑破华语片纪录”。
他伸向紫砂茶杯的手顿在半空,指尖离杯沿只有寸许,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分。
手背松弛皮肤下的青筋微微凸起。
“什么东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死死钉在那标题上。
阿成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拿起报纸:
“刘师傅…是关于程学民那部《少林寺》的…海外版权…说是卖了两千八百万…美金…”
刘家良一把抓过报纸,动作快得带倒了一瓶发胶。
玻璃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刺鼻的香气弥漫开来。
化妆师吓得低呼一声,后退半步。
刘家良浑若未觉,他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那短短几百字的报道。
每个铅印的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视网膜上。
“两千八百万…美金?”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荒谬的失真感。
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用力捏着报纸边缘,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化妆间的空气瞬间凝固。
阿成大气不敢出,化妆师僵在原地,看着刘家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疲惫转为涨红,又迅速褪成一种失血的灰白。
他额角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直跳,呼吸变得粗重。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严重冒犯的愤怒,“吹牛都不打草稿!哪有这么多!当那些洋人是傻子吗?!”
他挥舞着报纸,报纸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我的《武馆》!投资四百万港币!目标票房破两千万!已经是大胆设想!他一个北佬拍的功夫片,没上映就卖两千八百万?还是美金?!疯了吧!”
狂怒之后,是短暂的死寂。
刘家良猛地停下动作,身体晃了一下,另一只手撑住化妆台才稳住身形。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扫过那行数字。
白纸黑字,还有报道中提及的美国布莱恩、日本大和影业等具体名号,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一股深彻骨髓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程学民一部电影的海外收入,远超他刘家良从业几十年所有电影票房的总和!
甚至可能超过邵氏兄弟公司一整年的盈利!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自己为《武馆》争取排片,与邵氏、与嘉禾、与金公主,与金马局周旋,殚精竭虑。
可人家内地仔,根本不跟你玩香江这弹丸之地的游戏,直接一步跨到了全球棋盘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刘家良喃喃自语,撑在化妆台上的手臂微微发抖。
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似乎也佝偻了几分。
他一生信奉硬桥硬马的真功夫,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现实却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刘师傅……您……您没事吧?”阿成小心翼翼地开口。
刘家良没有回答。
他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潮湿闷热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片场远处道具组敲打木头的噪音。
他望着窗外熟悉的片场景象,那些搭设的街景,吊着的威亚,忙碌的龙虎武师。
这一切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此刻却显得如此局促和过时。
“出去!”他背对着两人,声音低沉而疲惫,“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阿成和化妆师如蒙大赦,慌忙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
刘家良独自站在窗前,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拿起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紫砂小茶壶,壶身还带着体温,但他的手却冰凉。
他慢慢摩挲着光滑的壶壁,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林立的高楼。
那里是金融中心,是资本流动的地方,是他从未真正理解,此刻却感到其巨大压迫力的领域。
“两千八百万……美金……”他再次低声念出这个数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果。
这不仅仅是钱的差距,更是时代鸿沟的残酷印证。
与此同时,金马电影局主任办公室冷气开得很足,但江丰琪却觉得心头有一股邪火在烧。
她面前摊开着那份报纸,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支万宝龙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秘书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消息……核实了?”江丰琪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核实了……主任!”秘书声音发紧,“通过几个渠道交叉确认了,合同是昨天深夜在半岛酒店签的。两千八百万美金保底分账,这个数字……基本属实。”
“砰!”
江丰琪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钢笔狠狠拍在红木办公桌上。
墨水从笔尖溅出,在昂贵的文件上染开一团污渍。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她猛地站起身,胸口气得剧烈起伏,骂道,“我们金马局每年拨那么多款,扶持本地电影,搞外埠推广!
结果呢?十几年了!有哪一部片子能在海外卖出这种天价?!”
她绕过办公桌,走到窗前,指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看看人家北边!一部《太极》两千多万,现在又一部《少林寺》两千八百万!还是美金!你让我这张脸往哪搁?让总部的长官怎么看我们?!”
秘书噤若寒蝉。
她知道,江丰琪的愤怒不仅源于业绩被比下去,更源于来自上峰的压力。
去年内地仔《太极》成功后,总部就来函严厉斥责,要求深刻反省。
没想到,更猛烈的风暴又来了。
江丰琪喘着粗气,无力地跌坐回去。
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恐慌和无力,她太清楚总部的办事风格了,这次消息传回去,恐怕就不只是斥责那么简单了。
“程学民……又是这个程学民!”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内地导演,就像一根搅屎棍,彻底打乱了她经营多年的局面。
“主任……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秘书鼓起勇气问道。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江丰琪惨笑一声,“立刻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把交易的所有细节尽可能搜集齐全。
同时起草一份检讨书,我来签字,主动总比被动好。”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另外,之前准备的关于加大对本地功夫片扶持力度的方案,立刻重新修改!
预算再提高五成!重点突出创新和国际合作!
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能稍微挽回颜面的成绩!否则,你我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是!主任!我马上去办!”秘书连忙应声,快步退出了办公室。
江丰琪独自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中环的街景,但她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壁垒,在程学民用美金垒起的高墙面前,不堪一击。
与此同时,一水之隔的深圳河北岸,夜色下的罗湖桥方向,只有零星灯火。
刚刚赴任不久的冯父,披着一件旧中山装,站在简陋的办公楼走廊上,凭栏远眺。
对岸香江的璀璨灯火,像一条铺满钻石的河流,与这边稀疏昏暗的光点形成鲜明对比。
晚风带着河水的腥气和稻田的土味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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