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的冲锋舟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后,墓岛的核心成员们再次聚集在了那间餐厅里。气氛比上午更加凝重,空气仿佛都黏稠了几分。
易风没有任何隐瞒,将李锐的到访、问询、检查过程,尤其是最后那个如同重磅炸弹般的决定——接收湾仔基地孤儿院九十八名孤儿——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餐厅里顿时炸开了锅。
“九十八个孩子?!基地这是要把我们当保姆,还是当冤大头?”厨子张新平第一个嚷嚷起来,他掌管伙食,对数字最是敏感,“这么多张嘴,咱们那点存粮,加上船上那一百吨鱼,能撑多久?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可比大人还多!”
渔民蓝老头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李锐那小子,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他拍那些弹孔,看那些尸体,问得那么细,真就全信了咱们的说辞?我看未必!他最后那眼神,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说破。”
电工老边推了推眼镜,逻辑清晰地分析:“基地要收走船,理由是运尸运垃圾,听着合理。但突然不再往我们这扔尸体和感染者,这就很反常。我看,他们要么是找到了更好的处理地点,要么……就是觉得我们岛上有更重要的‘用途’,比如,当这个孤儿院!”
宋佳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担忧:“蓝叔和边叔说得在理。李锐提到可能会派驻军,还给咱们的人发枪,听起来是加强防御,未尝不是一种监视和控制?孩子们来了,基地的管理也就跟着来了。咱们墓岛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自己做主吗?”
大副罗大福拍了拍桌子,他身后还坐着几个跟他一起来的核心船员:“村长,大嫂还有各位,这些船员跟着我在海上拼,我们不怕死。易风兄弟的本事和为人,我们也服气!如果真要增强警戒守卫,只要有枪,我们谁也不怕!至于孩子们……”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终于回到家,发现家没了,孩子也没了。而那些孩子活着,可父母没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觉得大家凑活着过,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身边一个另一个船员也红着眼眶附和:“罗哥说得对!听说我们村被整个炸平了,如果我孩子侥幸还活着,如果一个人流浪,我也希望有人能帮一把。”
有人担忧资源,有人警惕基地的意图,也有人被勾起了恻隐之心。人性中自我与他人的权衡,谨慎与悲观不经意间交织在一起。
“提高配给?说得好听,到时候能不能到位还两说!”
“那么多孩子,住哪里?谁来看管?生病了怎么办?”
“咱们自己还朝不保夕呢,哪有余力管别人?”
“可那是九十八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基地那个火坑里,或者自生自灭?”
七嘴八舌中,个体的性情差异愈发变得更加清晰。
乌不图沉默不语,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身边的雅克布也只是默默抽烟,易风和乌兰同样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观察着每一张脸上复杂的神情。
直到众人的争论稍歇,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乌不图身上时,老人才缓缓睁开眼。
“都说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把你们的问题,你们的担心,一条条,一件件,都记下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乌不图接着说道:“现在,先散了吧!等晚上,接收基地的信号,看看新闻播报会不会提到我们,然后再商量。”
新闻播报?
众人都是一愣。几乎每天东华及国外的幸存者基地都在进行新闻播报,这仍然是留守基地的绝大部分人了解外界动态、揣摩上层意图的重要窗口,但和今天这事有什么关系?
很多人有疑惑,但既然乌不图老爷子提出来,众人还是暂时压下了争论,各自离去,只是心中那份焦灼和思考并未停止。
夜幕降临,墓岛餐厅里的电子屏幕亮了起来,依靠楼顶的卫星天线,墓岛与湾仔基地同步接收着来自东华国各大幸存者基地的新闻播报。
当画面切换到南粤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根据海珠市提供过的最新消息,近日,一伙匪号‘风号角’的境外佣兵团一部,非法潜入我东华沿海区域,动机不明。该团伙沿途劫掠我‘燎原号’远洋渔船,并出于保密目的,攻击、裹挟了多艘东华民用船只,造成大批平民伤亡,性质极其恶劣……”
着军装的播报员义正词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屏幕上配合地出现了奥尼尔等人尸体的远景、船舱内清晰的弹孔特写、村落里手雷爆炸的痕迹照片。
“……然而,天网恢恢,该佣兵团在夜间潜入我领海后,误入湾仔基地管辖下的竖琴岛,与因灾难被困岛上的大量行尸遭遇,最终同归于尽……”
“竖琴岛?”有人低呼一声,随即明白,这是官方给墓岛事件披上的“合法外衣”。
“……鉴于本次非法入侵事件,以及竖琴岛上残余行尸被意外清理的既成事实,为保障近海岛屿安全,湾仔基地已加强相关防御巡逻,并将该岛清理改造,计划用于安置……孤儿院设施。”
新闻最后,还播放了东华政府对“风号角”主要头目的通缉令。
播报结束,餐厅里鸦雀无声。
乌不图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之前记录下来的那些问题和担忧,仿佛在这则官方通报面前,都有了新的注解。
“都听明白了?”老人声音沉稳,“基地已经报上去了,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处理这次侵入事件,也需要一个地方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刘振东相信我,我也相信大家。墓岛过去是死人的地方,现在就该是活人的地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墓岛成了孤儿院,那就不再是‘流放之地’。那些船,那些鱼,甚至我们之前干掉佣兵的事,都被这则新闻‘定性’了。基地短期内更不会为难我们。”
“至于孩子们……”乌不图的目光变得深沉,“基地把这包袱甩给我们,是压力,也是……人心。把每一个孩子养活、养大,就算我们老死了,墓岛也还活着,并将一直活下去。”
他看向易风,看向乌兰,看向罗大福,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资源,粮食,可以自己种,也可以想办法去争,去赚甚至去抢;困难,可以大家一起克服。但孩子没了,未来也就没了。”
老人最后一锤定音:“所以,接收孤儿。这不是向基地妥协,这是我们墓岛为将来铺一条路,建一面墙、铸一把刀!”
这一刻,所有的争论、算计和担忧,仿佛都在老人铿锵的话语和那则意味深长的新闻播报中,找到了落点。一种更为坚韧的力量,在众人心中凝聚。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为了守住心中那点未曾熄灭的火光,甚至让他们燃成一堆可以抱团取暖的篝火,甚至将这世间的污秽烧成一片火海。
人性的善良一面、众人的意志,在这一刻,被拧成了一股更加粗壮、充满生命力的绳索,准备共同拉住那即将到来的、九十八个孩子的未来。
而东华国关于海珠市湾仔基地的那则“风号角”佣兵团在“竖琴岛”覆灭的新闻,也同时被各国政府的官方播报引述、转发,毕竟东华国政府发了通缉令的。
哪一方不配合播报就说不定自己心里有鬼,现在正是大家共度时艰的时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普通幸存者听来,或许只是茶余饭后一则略带猎奇色彩的谈资。然而,在这片残破世界的某些特定角落,这则简短的消息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层层不为人知的暗涌。
美利亚。
新闻播出后不到四十八小时,“风号角”佣兵团设在美利亚及周边地区的七个对外联络处,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戴着黑色头套、装备精良的美利亚军方情报人员暴力突入。没有警告,没有交涉,只有冰冷的枪口和高效的镇压。所有人员被拘押,所有电脑硬盘和数据存储设备被查扣。行动干净利落,与其说是查找证据,不如更像是在毁灭证据,抹去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痕迹。
几乎同时,“风号角”位于某个中立地区的总部,遭到了一伙身份不明、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精准突袭。抵抗微弱,对方目标明确,直指核心信息存储区域。他们劫走了负责信息安全的高级干事,以及大量尚未被销毁的服务器和备份设备,然后在援军抵达前如同幽灵般全身而退。这更像是一次灭口失败后的信息抢夺。
紧接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上演:“风号角”的团长及其四名核心副团长,竟集体主动现身,走进了美利亚某军情单位驻扎的海外基地大门,宣布“投案自首”。他们对外宣称,对下属单位“擅自”接收身份可疑的雇主雇佣,误入东华领海并造成人员伤亡的事件“承担全部领导责任”。
而在其总部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里,佣兵团的第五副团长,一位金发碧眼、原本只负责后勤的乌克莱籍少妇——她是某个掌控着庞大粮食贸易的寡头女儿——正反复把玩着一个粗糙的信封。
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月牙形铁片。材质低劣,像是从某个废弃铁桶上随意剪下来的,但内圈的刃口却被打磨得异常精细,锋利得足以吹毛断发。
她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她不理解,为何团长和几位平日里杀伐决断、天不怕地不怕的副团长,在传阅了这枚毫不起眼的铁片后,会集体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继而脸色剧变,如同看到了某种来自地狱的催命符。他们只留下一句“坚持到事态平息,等我们回来”,便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扇很可能是单向的门。这枚铁片,是一个信号,一个只有特定圈子顶层才懂的、代表着绝对禁忌与死亡的信号。它意味着,他们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存在,自首,或许是唯一能暂时保命的途径。
东华国。
群山环抱的那处温泉山庄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一男一女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他们似乎不喜欢披黑袍,更喜欢山庄慵懒的浴袍。
此刻两个人正凝视着摊在榻榻米上的南粤省海珠市地图。
“神谕再次确认,放任此地自然发展。”男子声音显得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那女子纤细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湾仔区域,眉头微蹙:“‘风号角’的试探,如同蝼蚁撼树,徒劳无功,反而打草惊蛇。我不明白,这片区域究竟有何特殊,竟能引动神使如此持续的聚焦?”
男子缓缓摇头:“神意难测。或许这里正孕育某种连神使都为之好奇的‘变数’。总有些蠢货,为了虚无缥缈的‘神宠’,妄图以自己低微的智商去揣度、试探,新闻里那伙佣兵的下场就是一种警告。”他们的层次,已然接触到教派核心的隐秘,深知有些界限,不容僭越。
东华国,深川市
一栋看似普通的别墅内,几名黑袍人正围坐着观看新闻回放,气氛凝重。
“思宇是从神域归来的人,他怎会如此鲁莽,独自一人去探查金莲码头?”一人语气中带着不解与责备,“大家都怀疑那里自然诞生了一个可疑的‘存在’,甚至整个海珠市都笼罩在其影响之下,他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另一人叹息:“正因为我们内部对此深信不疑,才借助思宇在神域结识的美利亚教友,绕了几个圈子雇佣‘风号角’前去试探。结果……一无所获,反而折损了人手。但至少确认了,那艘白色钓鱼艇,确实曾在那里多次停留。”
为首的黑袍人指向地图上另一个点:“派人去仔细调查一下这里。那艘船的轨迹显示,它曾在此地多次往返、长时间逗留。”他手指落处,正是罗得荣的那栋临海别墅。
“等一下,这个地址……”旁边一人忽然出声,快速翻动着手边的笔记本,几秒后,他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庆幸,“那里有我们的一名‘牧者’。看来是天佑我教,线索并未完全断绝。”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次日,易风前往湾仔基地领取配给时,因李锐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意后续由基地主动配送物资上岛,易风投桃报李般的送上了一份“厚礼”——罗得荣的详细供词及其别墅的精确地址。李锐如获至宝,立刻着手安排,准备在那别墅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几个隐蔽的太阳能摄像头,外加数架能在关键时刻发起致命一击的、带自动充电底座的自杀式无人机。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悄然撒向黑袍人刚刚提及的“牧者”别墅。
美利亚,西海岸
某处高档私人会所,那位风姿绰约、被特定圈子称为“夜莺”的女子--卡琳娜,此刻正独自待在密室中。
她面前,一个由能量构成的、近乎实景存在的虚拟人影正站在她面前交谈着,对方是名白发白眉的老者。
“长老,好久不见,您老怎么想起联系我了?”卡琳娜一副小女儿姿态。
“还不是因为你胡闹?”老头皱着眉头。
“胡闹,我哪有?”卡琳娜一脸无辜
“你以为拿‘夜莺’坏了名声,就能不嫁人吗?天真。如果世俗的虚名、妄相能干扰我族的传统、规则,我们何必隐于世间?何况你觉得他会在乎吗?”老头睿智的目光扫过眼前站立的女子。
“我觉的在乎。”卡琳娜抿嘴浅笑,继续道:
“长老,你是不是来替我出主意的,是不是有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不嫁人的好主意。”
“你知道的,只有一条路,成为圣女。记住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剩女’。”老头冲卡琳娜瞪眼。
“竞争这么激烈,好难的。”卡琳娜双手绞在一起,低头看着脚尖。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你去一趟东华吧,那里有立功的机会。”长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东华?哪里?好远。”
“你父母都是东华人,你不想去看看嘛?”
“过去繁华的时候去过了,现在谁想去,到处都是恶心的怪物。”此刻,熟悉或自认为熟悉“夜莺”的人绝对会瞠目结舌,他们绝想不到卡琳娜性感艳丽后的另一面。
“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都没长大!去东华南粤省,记住这三张图片,找到这个人就算一份功劳,信息收集的越多,功劳越大。”
老头虚拟身体伸出了手,结果手心里窜出三个信息小窗口,每个小窗口里有一张图片。
第一张,是泛黄纸页上用铅笔勾勒的素描,笔触略显仓促,却生动地捕捉到了一个年轻人的神韵——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不羁。
第二张,是把第一张素描经过电脑技术修复和清晰化处理后人工合成的同一张脸,细节更为分明。
第三张,是一张略显模糊的远距离拍摄照片——一个身着绿色制服,脸色略显灰白的青年躺在一块荒野的巨石上,望着天空,身旁停着一辆自行车,图片底部备注了地图位置,在南粤省的某个城市郊区。
“长老什么意思,这不是同一个人吗?”卡琳娜仔细端详三张图片,不解问道。
“第一张素描是我40多年前手绘的,当时我在执行关乎古老预言的秘密任务,于人群中对此人惊鸿一瞥后,凭借直觉留下的画像,要知道直觉也是我族的禀赋,可惜当时与这人错过了,但我还是把素描存入了系统,没想到当时不经意设定的系统自动比对提示竟然时隔多年后把我唤醒了。”
“您是说,同一张脸,跨越了近五十年时光,以同样年轻的样貌再次出现!”卡琳娜瞪大了眼睛道:“他不是我们的族人,对吧?”
能让长老专程来找自己送任务,那对方肯定不是自己一族人。毕竟即便是自己,40多年时间洗礼,面貌也是有些变化的。
“不错,因为你有权接触我族的秘闻,这些年身份掩饰还算不错,有一定人脉,最主要行事也还算谨慎…..”
“谢谢长老夸奖!”卡琳娜立刻弯腰低头先鞠了一躬。
“算了,说重点。记住:这个人有一定可能是关乎我族古老卷宗中始终讳莫如深、深深忌惮的一股势力,似乎……再次于世间显露出踪迹。若查证属实,此事对月族关系重大,若能妥善处理,功劳巨大;可一旦处置失当,带来的威胁也可能是毁灭性的。”
“毁灭性的?”卡琳娜从未想过自己的种族有一天会用上这个词语,然后脑袋轻轻一歪道:
“那如果办好了,估计能直接成为圣女。”
别说,这个思路很清新。
“打起精神,拿不准的问我,但不许胡闹乱来。”老头呵斥一声,一甩袖子,影像消失不见了。
如今,一个尘封的线头被扯动了,老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他认为如今的东华国,尤其是南粤省,可能隐藏着一个关乎世界本源的大秘密。
就这样,在大灾难之后,各方势力的目光,无论是基于科技、信仰还是古老的传承,都不约而同地逐渐聚焦于南粤省,最终锁定了海珠市。
卡琳娜关掉成像仪,轻轻端起桌上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东方。南粤省,照片上那个骑自行车、脸上略显灰白的青年。
世界的目光,因一则小小的新闻而聚焦。
平静的海面下,暗流开始疯狂涌动,逐渐靠近那个看似普通的沿海岛屿,一场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而东华国大本营,一间陈设简朴却充满威严的办公室内。
元首谷雨一边听着晨间新闻简报,一边吃着简单的早餐。当播音员念到关于海珠市湾仔基地、“风号角”佣兵团以及“竖琴岛”孤儿院计划的新闻时,谷雨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
“这个小刘,”谷雨元首嘴角难得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有点意思。孤儿院这一手,算是一步妙棋,该碰一个。”谷雨端起手边热茶,茶杯在台面上轻轻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