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
刘振文和高彬并肩走出大楼,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两人走出警察厅皆是心神一松。
一辆黑色在门口广场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人影踉跄着下来。
是张涛。
他一瘸一拐,身上的西装皱巴巴地沾着血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狼狈不堪。
原本还指望保安局能灭了这小子的口,没想到这小子还能活着回来。
高彬二人交换了一个无法言喻的眼神,皆是心头暗叫失望。
张涛看见他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满腔委屈瞬间爆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刘厅长,高科长,我,我冤啊!”
刘振文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有话去办公室说。”
到了办公室,刘振文亲自给张涛倒了杯水。
“张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去接个头,怎么还让保安局的人给逮了?”
张涛接过水杯,喝了两口定了定神。
他将保安局如何抓捕自己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自然少不了又哭了一鼻子。
高彬叼着烟斗,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张涛,你仔细分析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涛毫不犹豫地回答。
“见面的地点,警察厅只有我和刘厅长知道,问题肯定是出在红票那边!”
刘振文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这个说法:
“现在工组和交通站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窝里闹内讧,贺庆华被卖了也不稀奇了。”
说到这,他干笑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都说红票高尚、信仰如铁,一度让关内的老蒋头疼不已。
“依我看,也就那样吧。
“你看像程斌,张秀锋,再到这个什么贺庆华,不是蠢就是降,满洲的红票,还不是被我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高彬笑了笑,烟斗在烟灰缸里磕了磕。
“也不能完全这么想,咱们警察厅这位高人,不就信仰很坚定,一直在战斗吗?
“到现在,咱们都没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闪烁着探究的光。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红票内部的人,把接头地点直接告诉了陈景瑜?
“要不然,他怎么能那么准时准点地抓到贺庆华?”
刘振文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这种可能。
“也有可能是,那人先把消息透露给了咱们警察厅的某人,而这个某人,又把消息转手卖给了陈景瑜。
“要真是这样,老高,这条线的力量,只怕比咱们想象的还要大啊。”
一听到“某人”这个词,高彬神经瞬间绷紧,他猛地看向张涛:
“你不会把周队长的事给卖了吧?”
张涛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煞白,眼神躲闪:
“厅长,我,我……
“他们打得实在太毒了,我没办法……只能一五一十地招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振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大家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面子。
在没有任何绝对证据的情况下,这么明目张胆地拿一个特务科科长当诱饵,传出去,他这个警察厅长的脸往哪搁?
张涛这个蠢货,嘴巴也太不严实了。
才一个晚上,就把这么隐蔽的事给炸了出来。
关键是,这件事跟贺庆华接头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凡张涛有点脑子,他都可以随便编个理由圆过去。
说卖就卖,简直不靠谱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骤然响起。
刘振文拿起听筒,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好,我知道了。
“陈局长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
挂断电话,他看向一脸惊恐的张涛。
张涛连忙问:“厅长,没,没什么事吧?”
刘振文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和煦。
“没事。
“保安局那边打来电话,说这次多亏了你协助,才抓住了贺庆华这条大鱼,我会给你记上一功。
“你受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张涛如蒙大赦,连声道谢。
“好的,谢谢厅长!谢谢厅长!”
待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门被重新关上。
刘振文猛地一拍桌子,低声骂道:“这个狗东西!
“他不仅把咱俩卖了,连带着又闯了一个祸!”
高彬皱眉:“怎么了?”
刘振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陈景瑜刚刚打电话来,说张涛因为妒忌雯雯和智有走的太近,故意在贺庆华那里煽风点火,污蔑智有跟老魏串联做买卖。
“想以此说服贺庆华动用锄奸队干掉智有。
“陈景瑜让咱们通知智有,过去接受审查。”
高彬听完,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这个张涛,真是比贺庆华还蠢!
“他这是把我老高家当软柿子捏啊!”
高彬越说越气,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要是有证据,就叫那个老魏来,当面对质!
“要是真有这种破事,用不着陈景瑜审,我亲手毙了洪智有,绝不姑息!”
刘振文心头冷哼一声,老高也是个演员。
贺庆华这一抓,早就打草惊蛇了,上哪去找那个老魏去?
再说了,陈景瑜就是洪智有养的一条狗,他打这电话,分明就是来唆祸的。
他脸上却挂着笑,慢悠悠地劝道。
“算了,老高,何必跟这种蠢货计较。
“这是年轻人的事,我看,让智有自己处理就是了。”
高彬停下脚步。
他知道,刘振文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张涛。
“好好的一盘妙棋,就这么被这帮蠢货给破了。
“天奈其何啊。”
高彬摇头长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走了,回家抱孩子去了。”
……
三日后。
哈尔滨的街头,冷风萧瑟。
一辆军用卡车缓缓驶来,停在广场中央。
人群被警察驱逐四散开来。
贺庆华被两个宪兵从车上押了下来。
他身后插着一块白色的木牌,上面写着一行黑色大字:“红票哈尔滨工组组长贺庆华”。
哈尔滨很久没有在街上举行公决了。
这是于镜涛和小冢鹿司令官共同的意思,目的就是为了彻底震慑那些潜伏在冰城暗流之下的反抗力量,让他们彻底死心。
不得不说,这招的确够狠。
至少对这个哈尔滨的抗日士气是一次严重打击。
甚至给人一种再无翻身之日的压抑感。
至少站在现场的周乙就有这样的感觉。
经过几日的折磨,贺庆华憔悴不堪,但他依然挺直着胸膛,目光如炬,脸上甚至挂着一丝从容的笑意。
死亡对他而言,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洪智有和周乙带着一队警察,在广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开始了清场。
这一次,主持处刑的人是周乙。
他面色平静,一步步走到贺庆华身前:
“贺庆华,你现在交代出总工委的情报,我可以向厅里打报告,放你一马。”
贺庆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冷酷的男人。
他不确定周乙是不是自己人。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领导的工组掉进了张涛的陷阱,他迫害、诬陷老魏同志,更险些因为自己的愚蠢,助敌人挖出了潜伏在警察厅最宝贵的那条暗线。
他已经不配活着了,也没脸活着了。
他冲着周乙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解脱,有歉意,更有决绝。
“唯求一死。”
贺庆华用力吐出四个字。
周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转过头,走到了一旁。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抬起手,几根手指冷酷地重重往下一压。
“行刑!”
噗通。
两个士兵照着贺庆华的腿弯一踢,他重重跪在了地上。
广场上的人群被隔在警戒线外,一张张面孔或麻木,或惶然,少数几双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但更多的是同情与无力。
贺庆华看着他们,看着这片他为之奋斗的土地,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
“不要怕,太阳终究会升起,人民终将会取得……”
他的声音不算慷慨激昂,甚至有些虚弱。
但那种在死亡面前夷然不惧的姿态,却像一把无形的火炬,瞬间驱散了某些人心头的迷雾和恐惧。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血液似乎也跟着沸腾起来。
啪!
枪声清脆,撕裂了广场上空压抑的寂静。
一名宪兵对准了贺庆华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贺庆华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没了动静。
鲁明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贺庆华的脖颈动脉。
他掏出手枪,又对着后脑补了一枪。
然后,他手腕一抖,耍了个花哨的枪花,将手枪利落地扣入了腰间的枪套。
“周科长,今晚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了。”鲁明走到周乙身边,脸上带着差事了结的轻松。
周乙笑了笑,没有说话。
洪智有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是刘雅雯。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他刚想抬脚过去说两句,就看到张涛快步走到刘雅雯身边,脱下自己的西装,体贴地披在了她的肩上,然后护着她上了一辆汽车。
周乙笑道:“都这时候了,他倒是还能演。”
鲁明跟着笑道:“可不是,搞了半天,原来是打进了工组内部,这份本事不轻啊。
“连红票里的大头目都能被他骗到,骗个女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听说刘厅长还专门拨了笔经费,今晚要在马迭尔宾馆给张涛举行庆功宴呢。”
鲁明看着周乙和洪智有,问道:“老周,智有,你们去吗?”
洪智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根叼在嘴里。
“干嘛不去,不吃白不吃。”
鲁明嘿嘿一笑,“那倒是,行,我在码头还有个活,先走了。
“晚上,咱们马迭尔见。”
说完,他朝两人摆摆手,驱车离去。
洪智有拉开车门,坐上了周乙的副驾驶。
周乙启动汽车往厅里驶去。
他的心情有点说不出来的失落。
“你在同情贺庆华?”洪智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打破了沉默。
周乙目视前方,声音平静。
“我不同情他,只是在反思,不是每一个有信仰、有原则的人都能干地下工作。
“当他最后看着我的时候,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从被抓到行刑,他一句话都没交代。
“老贺不是坏人,他只是办错了事。
“一件错得离谱的事。”
洪智有蔑然一哼:
“是啊,如果不是我出手,他能把整个哈尔滨地下组织,甚至满洲总工委全部给卖了。
“有时候,自己人远比敌人还可怕。
“尤其是这种固执、愚蠢的人还坐在棋手的位置,底下的棋局再好,也得让他全毁了。”
说到这,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以前我老觉得老魏很蠢,很莽,动不动就要火并。
“现在看来,老魏跟贺庆华之流比,已经算是人中龙凤了。”
周乙转动方向盘,拐上另一条街。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陈振?”
洪智有弹了弹烟灰,“我原本想留着让老魏处理,出了这口恶气。但这容易让他背上恶意报复的包袱,将来不利于恢复工作。
“而且,交通站和工组的人只知道贺庆华是意外被抓,坚贞不屈,并不知道他闯了多大的祸。
“老魏这时候处理贺的心腹,不合适。
“所以,只能由我来解决这帮狗汉奸了。”
周乙问:“有办法了?”
洪智有点了点头。
“嗯,我迟些会让他的人,把老魏仓库里的一些存货运过来,并举行一个签约仪式。
“到时候,我会趁着这个机会,让人一窝把他们干掉。
“然后沉尸松花江,让这帮狗汉奸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
周乙冷酷点头:“这么办的确最稳妥,这事得趁早。”
洪智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不急。
“我想,龚青山这会儿应该已经收到了张涛在马迭尔宾馆举行庆功宴的消息了。
“先看完这出戏,也不迟。”
……
罗曼蒂克餐厅,内室。
张涛跟在刘雅雯身后,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刘雅雯强撑的镇定瞬间垮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先生他怎么就……”
张涛连忙上前一步,急切地撩开自己的袖子,露出身上青紫的伤痕。
“雯雯,我也不知道啊!我跟他接头的时候,保安局的人就出现了。
“若不是厅长把我捞回来,今天我就跟贺先生同赴黄泉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后怕与悲痛。
“万幸,我还活着,迟早还能跟组织上搭上线。
“你别伤心了,这就是我们地下工作者的残酷性。”
刘雅雯看着他身上的伤,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张涛见状,又往前凑了凑:“经此一事,你应该明白了吧?今天在刑场,你看洪智有抽着香烟,跟那个周乙还有心思聊天。
“老贺被枪毙时,他眼皮都没眨下。
“他就是一个冷血的刽子手。”
张涛本想顺势瞎编,说是洪智有泄露了接头地点。
但话到嘴边,又怕万一刘雅雯说漏了嘴,洪智有那个疯子找上门来,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刘雅雯低声道:“我知道了。”
张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我这次虽然吃了亏,但刘厅长依然保我,今晚还特意给我办了庆功宴,足见你父亲对我的信任和喜爱。
“雯雯,你还看不出来吗?咱们不仅志同道合,更有厅长的默许。
“也许咱们才是最合适的。”
说着,他试探着伸出手,想去牵刘雅雯的手。
“今晚陪我一起去好吗?否则,喝着同志鲜血换来的酒水,我怕撑不下去。”
刘雅雯身体下意识地一侧,躲开了他的手。
她看着张涛脸上的热切,委婉说:“好,我晚上一定到。
“我有些累了,想先休息一会,晚上见。”
张涛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体贴的笑容,离开了房间。
……
晚上。
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
龚青山低垂着脑袋,走到浴室的镜子旁。
他看着镜中那个男人,双目猩红,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
自从那天在保安局失去了位置后,他就一直躲在这里。
他所有的一切,前途、尊严、希望,都被张涛毁了。
他已经没有资格,也不敢回家了。
他害怕面对妻子担忧的目光,害怕看到孩子和父母失望的眼神,更害怕听到邻里街坊那些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些天,只要一闭上眼,他脑子里就是张涛那张嚣张得意的脸。
龚青山知道,自己完了。
作为一个男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后的勇气和鲜血,换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他拿起刮胡刀,一点点缓慢地刮掉满脸的胡须,露出苍白而坚毅的下巴。
然后,他换上那身曾经的警察制服,仔细地扣好每一颗纽扣。
最后,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把从黑市买来的手枪,熟练地检查弹夹,上膛。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将枪往腰间一别,用外衣盖住,转身走出了房门。
目标,马迭尔宾馆。
张涛,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
一起毁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