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迭尔宾馆,灯火辉煌。
包间内,刘振文坐在主位,端着一杯红酒,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却又必须把这场戏唱下去。
张涛是他的人。
虽然这次搞砸了,甚至还出卖了自己。
但面子上的事,必须要做足。
他今天若是不给张涛抬这顶轿子,以后谁还肯死心塌地卖命。
刘振文与高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站起身亲和笑道:
“各位。
“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庆祝一件大喜事。
“张涛以身入局,成功协助保安局破获了重大红谍案,抓捕了哈尔滨匪首贺庆华!
“这是我们警察厅的荣耀!
“来,让我们大家一起举杯,为我们的英雄张涛警官,干一杯!”
高彬也适时站了起来,举杯附和:
“没错,刘厅长说得对。
“张涛这种舍生忘死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
“让我们大家以张涛为榜样,为警察厅争光添彩啊。”
张涛在一片掌声和叫好声中站起身,脸因为激动和酒精涨得通红。
他得意地环视了一圈,举杯一饮而尽。
“谢谢二位厅长!
“属下一定再接再厉,争创新功!”
鲁明端着酒杯,脸上带着几分酸溜溜的笑意:
“我说二位厅长,你们可不能啥好事都藏着掖着啊。
“也给我们匀点活干干,搞得我们现在天天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都快成了吃闲饭的了。”
周乙也是端酒一笑,打趣道:
“是啊,张助理。
“以后再有这种好事,可得想着咱们自己人。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保安局是外人,特务科才是自己人。
“就说这次,不就是抓个人吗?
“这种活,我们特务科也完全可以干啊。”
张涛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笑容显得颇为尴尬。
他能听出周乙话里的刺,却又不好反驳。
“一定,一定。
“以后有机会,一定跟周科长合作。”
接下来的酒会气氛轻松了许多。
刘振文和高彬各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开了。
他们一走,包房里的气氛更加随意起来。
张涛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心,被一群人围着吹捧。
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走到了洪智有面前。
“洪股长。”
张涛的姿态放得很低。
“谢谢您能赏脸过来,张某不胜感激。”
洪智有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晃着酒杯:“都是同事,大家互勉。”
他举杯与张涛轻轻一碰,抿了一口。
他之所以留下来,自然不是为了给张涛面子。
他在等。
等一出好戏开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
一辆黄包车在马迭尔宾馆门前停下。
龚青山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从容地付了车钱,快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径直走向二楼包房。
包房门口,站着两名服务生。
龚青山刚要推门进去,就被其中一人伸手拦住了。
“对不起,先生。
“里边的警官们在聚餐,没有警察厅的特别邀请函,不得入内。”
龚青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就是警察厅的。
“你眼瞎,看不出来吗?”
服务生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对不起,这是规……”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西装的管事快步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龚长官吗?”
管事脸上堆满了笑。
龚青山脸上也挤出一丝笑意:“王经理,好久不见。
“我出去办了几天差,刚回来,听说厅里在聚餐,过来跟大伙儿打个招呼。
“怎么,还不让进了?”
管事经理立刻冲那服务生一挥手,斥道:“不懂事的东西!龚长官也不认识吗?还不让开!”
然后他转身对龚青山躬了躬身。
“龚长官,您请进,请进。”
“谢了。”
龚青山点了点头,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门一关,王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冲那两个还愣在原地的服务生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们可以下去了。
……
包房内,龚青山一走进来,气氛瞬间冷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青山?你怎么来了?”鲁明惊讶问道。
龚青山笑了笑:“怎么,大家好像不太欢迎我。”
周乙顺手拉开了身边的一张空椅子,神色平静地示意他坐下。
“怎么会。
“都是老同事,坐。
“就差你了,喝一杯。”洪智有则是探过身,给龚青山面前的空杯倒满。
“谢谢。”龚青山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还有桌上的美味佳肴。
这熟悉的感觉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可惜,今晚是他最后一次享受这种氛围了。
张涛哪知龚青山的心思,还以为他是故意来蹭饭,拉关系想回警察厅的,当即冷笑一声道:
“周科长,洪股长,今天可是我们警察厅的内部聚会。
“某些人,好像已经不是警察了吧?
“怎么,在保安局那边混不下去了,又想回来了?”
龚青山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端起了酒杯:
“我哪有你这么好的命。
“保安局的事,托你的福,黄了。”
说完,他环视众人:“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各位道个别。”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一杯,我敬刘厅长的提拔之恩,好歹也让我风光过一场。”
他放下酒杯,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这第二杯嘛,谢谢各位同事这么多年的关照。”
他冲着洪智有的方向举了举杯。
“洪股长,承蒙厚爱,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洪智有眼神微动,也举杯示意。
干了第二杯,龚青山缓缓倒了第三杯酒。
这一次,他没有看别人,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张涛,将酒杯举到他面前。
“老弟,这一杯,我单独敬你。
“感谢你老弟步步紧逼,终于让我走到了今天。”
张涛面色一变。
“今天?什,什么意思?”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枪套。
空的。
他这才想起来,今晚是庆功宴,为了安全,所有人的枪在进门前都按规矩统一收走了。
看到他脸上闪过的慌乱,龚青山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快意与决绝。
“老弟,黄泉路上一起走,不孤单。”
话音一落,他猛地从腰后拔出一把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在众人惊骇声中,对准了张涛。
啪啪。
啪啪!
清脆的枪声在奢华的包房内炸响。
四颗淬了剧毒的子弹打在了张涛的胸膛。
血花绽开,瞬间染红了白色衬衣。
刚刚还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张涛,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恐的那一刻。
他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身体便瘫倒在椅子上,双目滚圆,死不瞑目。
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青山,你,你别乱搞啊!”
鲁明吓得浑身直哆嗦,声音都变了调。
龚青山没有理他,拿起桌上半瓶红酒,对着洪智有和周乙的方向举了举,然后仰头一口气喝光。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他扔掉酒瓶,向众人鞠了一躬:
“各位兄弟,我混到今天已经成了哈尔滨的笑话,没法活了。
“还请各位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多多关照我家中妻儿。
“拜托了。”
说完,他将枪口调转,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的下巴。
啪!
又是一声枪响。
鲜血飞溅。
龚青山身体重重地向前栽倒,趴在了酒桌上,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
深夜一点。
洪智有和周乙处理完龚青山的事,这才上了车。
“真没想到,张涛会是这么个死法。”周乙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洪智有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
“所以说,做人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权利斗争也是一样,把人往死里逼,真急眼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周乙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张涛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不过他不死,对刘振文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了。
“龚青山这一枪倒是帮他省了清净。
“我先送你回去。”
……
张涛一死,哈尔滨倒也太平了几个月。
时间一晃,便到了1944年的2月。
满洲总工委完成重组,老魏等人也得以翻身,重新恢复了交通站的工作。
松花江边,寒风凛冽。
江面冻得结结实实,老魏独自坐在一个马扎上抽着烟,面前的冰窟窿里插着一根钓竿,一动不动。
他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烫伤疤痕,整张脸几乎被毁掉,再也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经此一劫,他身上那股急躁的火气也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平和。
周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递过去一根烟。
“老魏,你这是何苦呢?”
老魏接过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我必须留下来。
“经历了上次的事,我更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也是多亏了我活着,你兄长在山上,还有珠河的张平汝他们,才能继续信任咱们,重新恢复交通联系。”
周乙沉默。
老魏说的是事实。
他用自己的命和脸,为整个哈尔滨地下组织换回了信任。
老魏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
“是啊,也多亏了你当时咬住了。”周乙感慨道。
“墨索里尼被吊死在了广场上,关内的国军也开始在缅反攻。
“日本人似乎感觉到末日要来了,在国内和太平洋一带疯狂反扑。
“梅津美治郎的北进美梦彻底泡汤,应冈村宁次之请,他现在正全力配合军部,往关内战场输送关东军精锐部队和武器、物资。”
老魏说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周乙。
“现在上级组织急需情报。
“包括关东军司令部派往关内的军事调动详情,部队番号、坦克数量、飞机数量。
“还有石井四郎731部队的最新计划。
“我们必须拿到这些,让关内早做出应对准备。”
周乙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联系智有。
“现在日本人处处吃瘪,关东军司令部里想发战争财的鬼子军官不少,这个应该不难搞到。”
老魏嗯了一声:
“对了,悦剑那里现在是第二交通联络点。”
“你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可以利用她那个站点。”
周乙应道:“知道了。”
老魏又抽了口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忘了告诉你,张平汝下山了。”
“最近珠河那边没什么战事,日本人和伪满军不怎么搞大搜捕了,他来哈尔滨看看孩子。”
周乙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秋妍知道吗?”
老魏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这就是她的意思。”
“你也知道,张平汝到现在,还没亲眼见过莎莎。
“都是做父亲的,你能理解吧。”
老魏还以为他有意见,解释道。
周乙目光投向冰封的江面,声音有些发冷。
“我能理解。
“但我跟别人不一样,高彬一直在怀疑我。
“他现在心里就一件事,把警察厅的内鬼挖出来,去了我这个心魔,然后好退休回家抱孙子。
“现在任何与我,与我们家相关的事情,都不安全。
“当然,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么说有点自私,但这是实话。”
老魏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周乙转过头,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连你都这么想。”
“但我跟秋妍,真的是秋毫无犯。”
老魏的笑容收敛了些:“所以她才想见张平汝。”
“让他们见一面吧。
“张平汝在山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警觉性很高。
“他的身份是奉天过来的皮货商,手续齐全。
“完全可以用秋妍老情人的身份,跟她光明正大地见面约会。
“毕竟秋妍名声在外,也不差这一点了,是吧。”
周乙沉默了片刻:“你们高兴就好。
“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小心为上。
“现在伪满的控制是稍微松了些,但一天不彻底胜利,我们就不能麻痹大意。”
老魏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让他待两天,我就会把他送走。”
周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迅速离去。
……
罗曼蒂克餐厅,二楼。
临时休息室的门被悄悄锁上。
正是下午客人最少的时段。
洪智有将刘雅雯压在柔软的沙发上。
张涛死后,洪智有拿出了那份录音,将贺庆华死亡的真正原因告诉了她。
刘雅雯得知真相后,悔恨交加。
她终于明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认清了这一切后,她的心定了下来。
不再跟学委联系,也不头脑发热了,安安稳稳等着解放胜利的那一天。
在洪智有糖衣炮弹、柔情谜语的攻势下,这朵带刺的玫瑰,终于被彻底摘下。
一番云雨过后。
洪智有得意地捏了捏她泛着红晕的脸颊:
“咋样?
“当初我跟你说,这事儿差不了,咱俩早好早享受,现在信了吧。”
刘雅雯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走到盥洗盆边简单漱了漱口,回头白了他一眼。
“行,行,你厉害,行了吧。”
她顿了顿,又说:“晚上我提前关店,过去接承宗,咱们一块去看电影。”
洪智有刚点上烟,撇了撇嘴:
“接他干嘛,小屁孩净会哭咧咧的,影响老子心情。
“你想看电影,咱俩去就行了。”
刘雅雯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孩子还小,现在是最好亲近的时候。
“等再大点,他就不认我,养不熟了。”
洪智有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你马拉个巴子的倒是直白。”
刘雅雯靠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东北姑娘特有的爽利:
“你才拉个巴子!
“东北姑娘不都这样吗,有啥说啥。
“反正我可是原原本本地给你了,排第几我无所谓,你得娶我。”
洪智有吐出一口烟圈,爽快答应:“当然。”
上辈子,婉秋她们就没能等到一个名分和一场婚礼。
季晴她们和老肖在国外出了事,到死都没等到那一天。
这一世,他不想再有遗憾。
刘雅雯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柔声说:“那行,那就等这个周末你放假,我们接上承宗,再叫上周科长一家,一块出去玩。”
洪智有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好。
“只要你给老子管饱,你说啥老子都依你。”
刘雅雯脸一红,捶了他一下。
“讨厌,我就这点好吗?”
洪智有在她翘臀上捏了一把,起身穿好了衣服:
“约了个三菱会社的鬼子谈生意,我得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