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
天色已经擦黑,周乙早早回到了家。
刘妈正在做晚饭。
周乙脱下沾着寒气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径直走上二楼。
他推开卧室的门,脚步微微一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味道。
不是他抽的那个牌子的香烟。
他微微耸动了一下鼻子,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水晶烟灰缸。
里面很干净,显然是被人清理过了。
可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个家的男人的气息,却像是无形的尘埃,落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床上那只柔软的枕头上。
他走过去,弯下腰,轻轻闻了闻。
除了顾秋妍身上惯有的香皂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烟味。
周乙缓缓直起身,不悦的皱了下眉头。
他迅速转身下楼。
厨房门口,刘妈正围着围裙忙碌,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今天家里来过人吗?”
周乙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妈握着锅铲的手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周乙,声音有些含糊。
“哦,下午太太说琴坏了,请了个修钢琴的师傅过来瞧了瞧。”
周乙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肩膀上。
“待了多久?”
“不知道。”
刘妈的声音更低了。
“我当时出去买菜了,也是刚不久前才回屋的。”
周乙大致知道了情况。
他没有再为难这个被夹在中间的妇人,沉默着转身上了楼。
回到卧室,他关上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片刻之后,院门传来轻微的响动。
顾秋妍拉着莎莎的小手走了进来,她脱下厚重的靴子,解开羊绒围巾,随手搭在衣架上。
“刘妈,饭做好了吗?莎莎有点饿了。”
刘妈从厨房里探出头。
“马上就好了,先生回来了。”
顾秋妍动作一顿,嘴里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母女俩上了楼。
莎莎一看到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周乙,立刻挣脱了妈妈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
“爸爸。”
周乙掐灭了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女儿抱了起来。
“莎莎,今天这么开心啊。”
“是啊,妈妈带我去看电影了。”
莎莎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晃着小腿。
顾秋妍站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女儿的说法。
晚饭在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中结束。
周乙放下筷子。
“刘妈,你先别收拾了,带莎莎去休息吧。”
刘妈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牵着莎莎的手快步离开了餐厅。
周乙站起身,走上二楼。
顾秋妍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卧室里,周乙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顾秋妍面前。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为什么教孩子撒谎?”
他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
顾秋焉撇了撇嘴,眼神飘向别处。
“这不是怕你听了不舒服吗?”
周乙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孩子见她的父亲,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目光如刀。
“但你们在家里,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顾秋妍的脸颊瞬间涨红,她猛地扭过头,不去看他。
周乙的脸色愈发阴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
“现在是特殊时期!
“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谨小慎微,安全是第一位的,我能理解你们的儿女情长,但不能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
“还跑出去玩?
“你知不知道,鲁明一直奉高彬的密令在暗中监视我。
“你以为你们跑到特别市公园,找个没人的地方滑冰,就真的没人知道吗?
“鲁明手下的许忠,今天已经发现你们了。
“现在,张平汝这个名字,说不定已经上了鲁明的黑名单!”
说到这里,周乙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你还把莎莎也带过去了!医院早产那件事,都是智有废了好大劲扛下来的,但高彬不是瞎子,莎莎现在长的跟高家人完全不像了!
“她是单眼皮,而你和智有都是双眼皮。
“他极有可能怀疑,洪智有是在配合我演戏!
“鲁明,高彬,他们在这一行干了很多年,任何一个细节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你们这时候见面,不是找事吗?”
顾秋妍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声音都带着颤抖。
“那……那现在怎么办?平汝他会有危险吗?”
周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智有说他已经派人过去了,具体情况明天我再问问。
“以后这种蠢事,不要再干了。我们每天都站在悬崖边上,你还在这种地方做危险动作,要是让上级知道了,你们两个都得受处分。”
顾秋妍彻底没了声息,自知理亏,只是端起酒杯,一口口地喝着闷酒。
周乙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张平汝要是再联系你,你最好别见了,让他早点回山上去,切莫因为贪图一时快活,误了终身。
“日本人现在蹦跶不了多久了,等满洲国解放了,你们余生有的是时间相处。”
顾秋妍低声应了一句。
“知道了。”
周乙的目光依旧锐利:“你回来的时候,跟张平汝在哪儿分的手?”
顾秋妍说:“中午我们在滑冰的时候,看到智有的车就马上分开了。”
周乙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说,洪智有派去的人,未必截住了张平汝。
“你确定你们分开的时候,是安全的吗?”
顾秋妍用力点头。
“我亲眼看着他上的公交车走的。”
周乙又问:“你没跟他说过智有的身份吧?”
顾秋妍立刻摇头。
“当然没有。再说了,智有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人,我跟平汝说这个干什么。”
周乙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们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吗?”
顾秋妍的眼神有些躲闪。
“明……明天,在果戈里大街的一家小旅馆。”
周乙气得笑了一声:“你俩瘾可真大。
“你有他的联系电话吗?
“现在就去找个公共电话亭联系他,马上取消,让他立刻回山上去。”
顾秋焉摇了摇头:“没有,都是他联系我。”
周乙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那你明天别去见他了。”
顾秋妍端着酒杯,没有吭声。
……
百乐门赌坊。
鲁明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正满脸兴奋地盯着牌桌,手气好得惊人。
一个穿着便衣的行动队队员快步走到他身后,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叨咕了两句。
鲁明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猛地将手里的牌扔在桌上,爆了句粗口,在一片惋惜和咒骂声中,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赌坊外,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鲁明一把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开车!”
许忠立刻发动了汽车。
鲁明转过头,眼神阴鸷。
“确定吗?”
许忠一边开车,一边点头。
“科长,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他跟顾秋妍母女俩在外边玩了很久,看起来关系非常亲密,他还抱了那个孩子。
“你说,会不会是情人关系?”
鲁明瞥了他一眼,像看一个白痴。
“你是猪脑子吗?
“情人约会还带个拖油瓶啊,是不怕孩子回去告诉周乙吗?”
许忠尬笑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这人要是周科长的亲戚,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的吧。
“我们调查过周科长和顾秋妍的所有社会关系,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号年纪相仿的亲近人。”
鲁明吐出一口浓重的烟气:“接着说。”
许忠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真的,我很少见到这么谨慎的人。
“他反侦察意识太强了。
“他先是上了一辆公交车,坐了几站就下来,然后步行进了两家宾馆。
“两家宾馆,他用的都是不同的假身份登记的。
“但他都不住。
“在每个房间里最多待上半个小时,就悄悄从后门溜走,中间还换了身衣服,戴了顶帽子。
“要不是兄弟们分头行动,死死咬住了,稍微走一下神,就得让他给溜了。”
鲁明听完,忍不住骂了一句:“是挺邪乎。
“正常人谁他妈这么折腾?
“周科长的亲戚,犯得着这么躲吗?”
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个人,绝对有大问题。
许忠看他脸色变幻,低声问:“科长,下一步咋办?”
鲁明侧过头,眼神像钉子一样。
“人盯住了吗?”
许忠立刻挺直了腰板。
“科长,您放心,盯得瓷实着呢!
“他最后的落脚点在果戈里大街的一家小旅馆,地方不大,是一对日本移民夫妇开的,跑不了。”
鲁明点了点头:“嗯,继续盯着。”
他掐灭了烟头,将烟蒂扔出窗外。
“我现在就去见高厅长。
“记住,这事涉及周科长,一定要谨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妄自行动。”
吃了这么多次亏,鲁明算是长了记性。
周乙和洪智有现在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没有高彬亲自下的命令,他绝对不会再轻易去碰跟周乙有关的任何事。
否则,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可不想再被洪智有针对,那简直要命极了。
……
翌日。
清晨的警察厅食堂,弥漫着馒头和豆浆的热气。
高彬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
他看到鲁明走了进来,不着痕迹地递过去一个眼神。
鲁明心领神会,拿了一个白面馒头和几个煮鸡蛋,端着托盘在高彬对面坐了下来,周围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他们。
高彬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嘴里,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在闲聊。
“人没丢吧?”
鲁明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没丢。”
高彬道:“先不要打草惊蛇。
“看他都跟谁接头。
“如果是顾秋妍,就不要动,等她走了再抓人。
“如果接头的是别的女人,或者男人,直接动手,把他们都给我抓了。”
鲁明把一个鸡蛋揣进口袋,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厅长,有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说一个女人再怎么无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孩子去当挡箭牌,跟野男人约会吧?
“这个男人跟顾秋妍到底是什么关系,才能跟一家人一样,在外面又滑冰又说笑的?
“周科长那可是顶要面子的人,再说了……”
他没敢再往下说。
外边都在传顾秋妍的孩子,可能是洪智有的种。
所以这事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高彬当然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将蛋壳一点点剥离。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等抓到了人,撬开他的嘴,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鲁明嘿嘿一笑,立刻站起身。
“那行,厅长,我去车里吃,我亲自去盯死他。”
他临走前,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对了,回头智有那要是问起来,您可得替我顶住啊。
“好不容易他现在能看得起我,对我不错,我可不想因为一个顾秋妍,把这关系又给闹僵了。”
高彬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里的鸡蛋。
“你放心。
“你是替我办事,是抓红匪,跟他洪智有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没有你鲁明,也会有张明,李明去办。
“再说了,他又没问题,你抓你的红票,他干嘛要对你有意见?”
鲁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踏实了。
“是,是,是我多想了,那我走了啊,厅长。”
他把剩下的鸡蛋都塞进口袋,快步离开了食堂。
看着鲁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高彬的眼神彻底阴鸷了下来。
他将最后一口鸡蛋咽下,指关节捏得发白。
妈拉个巴子的。
他隐约觉得,自己,甚至智有,都被顾秋妍那个荡妇给耍了。
莎莎小的时候还好,看不出什么。
可这一天天长开,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莎莎是单眼皮。
可洪智有、顾秋妍都是双眼皮,就连周乙也是。
没道理三个双眼皮,能生出个单眼皮的孩子来。
而且,莎莎那孩子偶尔被带到家里来玩,总觉得隔着一层,很难真正亲近起来。
少了点血脉里该有的那种亲昵。
高彬的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莎莎根本就不是洪智有或者周乙的孩子。
而是昨天那个在冰场上,跟顾秋妍腻在一起的男人的?
也只有亲生父亲,才会冒着得罪周乙的风险,带着顾秋妍母女俩在外面那么招摇地玩。
不管如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都有天大的问题。
高彬的神经甚至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兴奋。
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
直觉告诉他,他这一次,搞不好能摸到一条所有人都没见过的大鱼。
……
上午九点。
周乙推门走进了洪智有的办公室。
他下意识地往走廊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他走到洪智有办公桌前,声音因为紧张而压得极低。
“秋妍说,她亲眼看着张平汝上车走了。”
洪智有正在擦拭一柄刚收来的德国鲁格手枪。
他抬起头,看向周乙。
“是,我的人赶到冰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他放下手枪和绒布,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周,你得做好预案。
“你别忘了,当初刘萍在审讯室跟顾秋妍对峙的时候,画出过张平汝的画像。
“那会儿咱们靠着演戏,算是搪塞过去了。
“但如果张平汝这次落在了我叔叔或者鲁明手里,他们只要见到真人,都不需要去档案室翻那张画像。
“以我叔叔和鲁明的记性,他们绝对忘不了那张脸。
“只要一见面,他们就能确定,张平汝,就是当年要找的那个顾秋妍的男友。
“如此他们便可设想,也许刘萍当年的口供是正确的,顾秋妍的确是在苏联红军情报总部学习过。
“到了那个地步,顾秋妍少不了麻烦。”
周乙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
“我现在就找人去通知他!”
洪智有皱紧眉头,摇了摇头。
“恐怕来不及了。
“鲁明今天一大早就带人出去了,我的人刚汇报,行动队至少出动了两个队。
“看这架势,他们是打算今天就动手了。”
洪智有站起身,走到周乙身边,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通知他。
“而是立刻,马上,在脑子里确定一件事。
“张平汝,他到底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然后,我们只能祈祷。
“祈祷他能不被抓住,或者,就算被抓住了,也能把嘴巴咬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