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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0章:民怨如坟

    “早知道当年就不去拜神敬香了。”

    “不然的话,在家里过安生日子,哪里需要在外面这样奔波受苦呢?”

    阴间,

    看着结束了孝期,再度出门行走起来,并慢慢追寻起自己目标的三兄弟,

    他们的父母,忍不住发出了抱怨。

    不远处,

    被他们拜过,此时正摆弄着一块砖头的漳水河伯,路过闻言抬眼看了过来。

    老夫妻没有察觉,只继续讲着:

    “老大做了道士,也不说他了。”

    “当年就该听你的话,摁着老二老三娶妻!”

    “要有了妻小,在故乡积攒了家业,他们应该不会跟着老大,这样胡闹吧!”

    说什么“只是清除世间的黑恶势力,并不是真的造反”……

    开玩笑!

    黑恶势力的靠山在哪里,

    它们的源头在哪里,

    百姓难道不知道吗?

    百姓只是太忙了,太累了,很多东西难得去想去管,

    可他们心里多少是清楚的。

    那些截道的强梁,

    那些吃人的黑窑,

    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摆着,活得那么滋润!

    怎么可能不跟上面有点关系?

    也就是外来人不了解内情,莽撞行事,才怪了规矩,让贵人们少收了一些横财。

    话说,

    最近来到洛阳,朝见新皇帝的燕国使者,还跟渔阳郡出身的官员起了矛盾,

    想来跟前段时间,

    被燕国捣毁的那处黑矿有关系。

    所以,

    对张角父母这等老一辈来说,

    清除黑恶,

    怎么不是反抗朝廷呢?

    而造反,肯定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即便变成了死鬼,知道上帝与太平道的关系,

    可老夫妻仍旧希望,儿子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说这么多,好像当年被儿子说服,让他们随自己心意过日子的人,不是你一样!”

    等着老夫妻嘀咕完了,

    何博拿着板砖凑过来,撇着嘴对他俩说道。

    像巨鹿、邺城这种靠近漳水,享受了鬼神最初庇护的地方,

    向来会受到上帝的关注。

    因此,

    当张角父母躲在家里,悄悄的诉说儿子的叛逆时,

    上帝都能听到。

    不过嘴上骂的厉害,

    行动上却还是选择了放任。

    不然的话,

    以当今之世,为了被察举为孝廉而博取名声,又因才能不足,只能在“孝”这件事上疯狂折腾,以至于将好好的父慈子孝,搞得乌烟瘴气的现状,

    张角父母只要跑到公共场合,哭上一顿,自然会有热心人士帮他们想办法,将离家出走、“不务正业”的孩子抓回来,压入洞房。

    可现在,

    从巨鹿郡走出来,正在四处传道,并进行着某些尝试的三位大龄未婚男子,

    又是谁家的孩子呢?

    “啊,这……”

    这回,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老夫妻总算面向了鬼神。

    他们还有些拘谨,对着何博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实际上,

    哪怕活着的时候,大多数人能从容的对着泥雕木塑的神像,念叨各种私密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

    可等变成了死鬼,见到真的,能说会跳的鬼神了,就哑口无言,两股颤颤了。

    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好在上帝一直很随和。

    在说了几件张角三兄弟小时候的故事后,老夫妻也渐渐放松下来。

    张父很是真切的感激道,“那几个小子想做要命的事,我心里对此一直很担心。”

    “现在到了冥土,明白死者有自己的归属之地,太平道的道长们,还受到您的庇护,这心里就放松多了。”

    何博笑了起来,“那若没有我的庇护,你岂不是要一路紧张到棺材里去?”

    张父摇了摇头,“要是没有鬼神存在,那人死了也就死了。”

    “子孙过的再好,也不过给我修个好点的坟。”

    “子孙过的再差,也不过连累我的骨头被人刨出来。”

    “唉,黄土枯骨,能享什么福,受什么罪呢?”

    何博很是欣赏这样的态度。

    “那些肉食者要是像你这样,世人遭受的盘剥,想来还能少上一些。”

    即便阴司有流程,允许死鬼头七托梦,跟子孙进行一些交流,暗暗传达一下鬼神对人间的态度,

    可这仍旧没能阻止贵人之间,兴起的厚葬习俗。

    一来,

    在于头七托梦,其中自有制度。

    若子孙真心怀念祖先,那么梦中场景与话语,自然会清晰许多,醒后也不至于迅速遗忘。

    反之,

    则会发生子孙一夜好眠,只在第二天睁开眼睛,迎接自己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时刻之类的事。

    只留下祖宗在阴间跺脚咒骂个不停。

    二来,

    辛辛苦苦,才拥有了这么多财富,怎么能够跟平民使用一样的丧仪葬事呢?

    皇帝要给自己修建皇陵,培养大量的器物,

    贵人自然也会想办法,给自己修建华美奢侈的埋骨之地,陪葬大量的钱财。

    他们是坚定的生不与庶民同,死也不与百姓同的。

    说什么“死亡最公平?”

    哼,

    贵人们才不信呢!

    他们就是要金装银裹,穿着玉衣,躺在那比起生人宅院,还要豪华的坟墓之中。

    即便有孝子从先人的梦境中,从道长的指教中,知晓了鬼神对于人世囤积的资财,并不承认,

    凿山为陵也无法阻止昏君陷入地狱,

    可他们的钱总得有个用的地方嘛!

    拿出去赈济灾民?

    唉,

    白花花的银子给了平头百姓,那可真是造孽!

    “……您手里的砖头,是什么神器吗?”

    老夫妻对着上帝的话,先是点头附和,然后瞧着那块被上帝把玩的青砖,便生出了些许好奇。

    “哪里是神器!”

    “这是我从某位贵人的坟头上扒出来的建材!”

    何博也不含糊,直接一挥砖头,对着张父拍去。

    “这上面写的东西有意思……正赶上那人坟中进了水,外面瞧不出来问题,内里却是塌了,这才被我捞了一块出来。”

    上帝再怎么闲得无聊,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扒人好端端的坟茔嘛。

    张父接住了砖头,跟妻子碰头一看,发现砖面上刻着一句话,是对坟茔主人的咒骂。

    何博说,“类似的砖头还有很多呢!”

    “类似的事情也有很多!”

    “我只是随手捡的一块。”

    民间的苦难一直没有停止,

    贵人们还坚定不移的大兴土木,用来取悦自己,谁会对此感到高兴呢?

    而因着大汉对教育的推行,小民们大多是能识字,会写两句话的。

    其辞藻自然比不上士子华丽,文笔自然比不上贵人优雅,

    可倾入其中的情感,却比张口国家大义,闭口仁孝忠悌的前者要真挚许多。

    毕竟他们不敢直接对贵人、朝廷进行咒骂,

    可被压着做事时,与无人知晓处发几声牢骚,写两句咒语,还是可以的。

    就像当年的小兵,会在写给家人的信件中,抱怨粮饷衣服的缺乏,让自己在冬日里忍饥挨饿,

    就像当年的刑徒,会在为始皇帝修建宫殿,修建长城时,刻上一些怨恨的话语,然后将之堆砌为君主丰功伟绩的一部分一样。

    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种情感的宣泄。

    “幸好我的神像修的早,给予匠人的工钱,也没有苛刻。”

    “不然要是被人在头顶、背部,这些不会被信众看到的地方,刻上一串咒骂,那怕是得丢脸了!”

    仅仅是觉得丢脸吗?

    不会怪罪那大逆不道的匠人?

    老夫妻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手里那承载着小民怨念的青砖,再度感慨起鬼神的温良来。

    唉,

    掌握阴阳自然伟力的鬼神,都有着如此宽仁的胸襟,

    怎么统治人世的君主大臣,就做不到这一点呢?

    也幸好鬼神真的存在,

    死后的问责并非虚妄的,只是用来抚慰人心的幻想,

    不然的话,

    哪怕用写满诅咒的砖石,为贵人搭建起坟茔,让其在里面静静腐朽,也不过是匠人劳工的“自娱自乐”。

    因为咒语再怎么恶毒,

    他们该搬的砖仍旧要搬,

    死去的贵人也不会因此而死的痛苦,受到额外的折磨。

    ……

    “但这些现象的存在,并非没有作用。”

    阳世,

    重新行走起来的张角,对于“匠人对着主家,施展厌胜之术”的做法,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没有父母那样悲观,

    只觉得这种无人可以窥见,只有天地鬼神知晓的“诅咒”,终将迎来发挥其效用的一天。

    当这样的咒语,

    在这一家一姓的王朝身上,层迭环绕许多之后,

    总会将之围困,化为后者的坟茔。

    让那明明早已腐烂,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恶臭的肉食者,去到他应去的地方,迎来真正的安眠。

    而不是拖着腐朽的身躯,流着三尺垂涎,张着血盆大口趴在世人身上,企图通过吸食世人的生命,来假装自己仍旧是个活人。

    “但还要等多久呢?”张梁迫不及待的问道。

    他早就想要大战僵尸了!

    张角摇了摇头,“还需要继续等待。”

    他的目标已经树立,

    他的决心已经坚定,

    他的牺牲也早已备好,

    但世间的规律,本就不因人的意志而变动。

    如果条件不够充分,却还要率领民众,发动起义的话,

    那只是说明他与那些肉食者,那些驱使民众,为自己博取富贵的野心家一样。

    “我要为那些相信我,愿意跟随我的人负责。”

    匆忙的行动,

    要想取得成果,

    也不知道会多流多少鲜血。

    张梁于是坐了回去,闷声闷气的同意大哥的决定。

    他并非不懂得这背后的道理,

    只是一想到多等待一天,这世上便会多出一些苦难,便难免心急如焚。

    “先尽力施为吧!”

    张角站起身,对自己的两个兄弟说道。

    他随后推开紧闭的门窗,走到阴雨绵绵的外界,看着眼前充满死寂之气的景象——

    这里,

    是一座近来爆发了瘟疫的城邑。

    许多人因此死去,

    朝廷的官员也照例对这里进行了封锁,企图用“先让得病的人死去”的办法,来解决瘟疫的蔓延。

    只留下不怕死的太平道,带着筹集过来的药物,在这里挽救希望犹存的生灵。

    而这样的行为,

    自然会迎来不少赞许,

    也使得本就对朝廷怀有不满的人,生出更多的怨愤来。

    “大汉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朽木禽兽占据朝堂,放任子民受苦受难,看来是真的失去天命了!”

    有脑子灵活,

    又有些怀才不遇之感的寒门子弟忍不住在心里想到:

    若汉室当真行至了天命尽头,

    那新旧王朝的更迭,想来在不久之后,便要到来。

    他们为什么不想办法博一博呢?

    只坐在原地不动的话,高官厚禄,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至于他们为未来拼搏的行为,会对大汉造成怎样的伤害,

    寒门心里清楚,却没有多少顾虑。

    毕竟先秦之时,多的是为谋求名利地位,而游走他国为臣,转头进攻自己故国的人。

    卫国的商鞅帮助了秦国变法,

    楚国的伍子胥率领吴军冲进了郢都,鞭尸了楚平王……

    这些例子就摆在史书上,也没见后人对其有什么指责。

    什么?

    当今之世大一统已久,不能用先秦的例子代入?

    那他们可不管!

    读了一辈子书,从小就想着依靠学识来光耀门楣,

    却要被一群凭借出身血脉,就占据高位的无能之辈骑在头上,

    怎么想都无法接受!

    除非大汉像西海宋国一样,推行科举之制,不管家世,只以成绩论高低。

    可想想也知道,

    世家哪里会将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和别人呢?

    大族子弟何其之多,

    为了当好族长,他们怎能不委屈下寒门呢?

    如此,

    那也不能怪寒门效仿先秦自主择业的前辈旧例,为自己规划未来了。

    谁让按照眼下的局势来说,

    打进洛阳,

    比举孝廉进洛阳,要轻松更多呢?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

    高高在上的皇帝并不了解。

    他正忙于就着瘟疫的事,来增加府库中的钱财。

    “国家多难!”

    “可惜朝廷的太仓,也没有余粮啊!”

    朝堂之上,皇帝刘宏对臣子面露无奈的说道。

    然后,

    他又提起,“为了丰足府库,使国家有治理的底气,朕有意将一些官营之业,向民间进行售卖!”

    自古以来,

    想要让钱包充盈起来,解决缺钱花的问题,

    普遍采用两种方法,

    一个叫“开源”,

    一个叫“节流”。

    而以皇帝的品行,是不愿意委屈自己的。

    他在河间当亭侯的时候,就受过钱财上的委屈,

    现在当了皇帝,为什么还要省吃俭用呢?

    今汉开国,已经有一百多年了!

    哪里需要像开国时那样“休养生息”,约束欲望呢?

    于是,

    只能想办法开源了。

    可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搞钱的法子,

    卖一卖旧时的产业,便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天底下的败家子,总是要从“卖铺子”这件事上,先做起来,积累经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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