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生被抓了。”
“大汉最后的一片净土,就这样失去了。”
当春去秋来,
皇帝元服成年,册立了皇后,广卖祖宗资产,广纳后宫美人,在事业与美色上取得双重成功时,
熹平二年,
正在淮南地区传道的太平道新进大贤良师,从来看望他的上帝何博口中,得到了洛阳的最新消息。
他因此发出感慨。
而他的两个弟弟也十分好奇,“太学生不是都被放生了吗?”
“怎么皇帝突然下令,抓捕那些家伙?”
何博就说,“到底年轻气盛,看不惯社会黑暗嘛!”
前两年还有师长的庇护与约束,
但自皇帝改元熹平以来,
顺帝时代遗留下的老人,逐渐逝去。
何况研究火药本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研磨硝石、木炭、硫磺这等火药组成成分时,一个不小心,就要摩擦生出火花,随即引起爆炸。
受限于火药的威力,不至于直接被炸死,
可伤口诱发的后遗症,后面也免不了带走人的性命。
那些年长一些,稳重一些的师兄师姐,也慢慢毕业,离开太学,离开洛阳,去往其他地方,谋求未来发展。
反正对出身普通的学子来说,国都洛阳的日子过起来,实在是太艰难了。
花费高昂暂且不提,
随着国势的衰败,权贵子弟的行事,也日益放纵。
洛阳街道上每天都有骑马乘车,故意冲撞行人,拿他们反应取乐的。
而对于这种行为,皇帝也很是生气,屡屡对着犯事者征收高额的“罚金”。
然后……
收了钱,就不处罚了,下次要再接再厉哦!
而目睹了这一切,那些曾跟随师长,固守着太学净土的年轻学子,怎么会平静接受呢?
他们总会忍不住,发出批判现实的声音的。
“年轻人总是这样。”
接过张角递过来的,用一些谷物冲泡成的“茶水”,何博轻轻的饮着。
“总是热血沸腾,总是热泪盈眶。”
所以,
当有太学生无处倾诉内心的愤怒,跑到洛阳皇宫的朱雀阙上书写了“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奸逆,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一串话后,
便为自己,为沉寂已久的太学,带来了分外的火热。
两个被指名道姓的权宦跑到皇帝面前哭诉自己遭受的污蔑,最后用感情和上供的财宝,说服了皇帝下令,搜捕肇事者。
但最初接收这项命令的官员,认为对方“所言不虚”,不愿意将之逮捕,还上奏请求天子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再被宦官蛊惑。
于是他被免职下狱,由另一位愿意做这件事,愿意帮助权宦出气的官员接任。
就这样,
太学中的老师学生,连带因“莫须有”被牵连进去的人,一共千人,尽数受捕入狱。
“当身边只有称赞声时,指出其错误的声音,便会变得刺耳。”
“可先贤也曾指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连指责都无法容忍,这个国家以后还能怎样呢?”
不像当今那些食汉室之禄,还要为汉室遮掩一二,只会指责奸臣宦官“蛊惑君心”的士人,
太平道的道长们说话,向来是很直白的。
他们有些超出凡人的底气,
有些不与俗世洪流混合的超然,
更有些连结阴阳的视角,
因此他们知道,
宦官并非真正的祸害。
他们只是皇权的衍生,只是皇帝用来对付臣子的工具。
和帝曾与自己的皇后邓绥,在私底下讲过任用宦官的好处:
可以让深居大内的君王在世间多一些耳目,
可以让远离百姓的皇帝对底层多一些了解,
也可以用这般的权衡之术,来扼制愈发膨胀的世家。
但他也一再强调,这样的手段,只能是一时之术,不可以长久使用。
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是万民的表率,是需要时刻谨慎自持的。
他不能怠惰于政务,让身边的人攫取了权力;
他不能沉迷于权争,将正大光明的朝堂,变得人心叵测,阴云密布。
因此,
像桓帝那样,
既舍不得做皇帝的权势,又不愿意承担起皇帝的责任,放任宦官与清流展开党争的行为,
是很让他的前辈们不耻的。
当宦官这皇家的奴仆,参与到朝堂之上,搅弄风云的时候,
究其根源,难道不是皇帝有过失吗?
率兽食人,
禽兽们的“头领”,又会是谁呢?
“我当初就看刘宏那小子不顺眼!”
“果然,他根子上就不是个好的!”
张梁在旁边发出愤愤的声音,还忍不住看了眼大哥。
张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叹息。
对比起两位性格更加激烈的兄弟,他这个大哥,要更加稳重,更加柔和。
只能说,
理想是一个好东西。
它让人确立目标,坚定心志,也免不了柔软心肠。
因为理想是美好的,
拥有理想的人便忍不住,希望世间的人与事,都变得美好起来。
当年的孙恩是这样,
如今的张角也是这样。
只能说隔代传承的力量还是厉害。
“……你们的驻地修的怎么样?”
当一碗说不清是茶还是汤的玩意儿饮完,
何博便询问起张角他们。
在立下“连九州之黎庶,撼一家之王廷”的志愿后,
张角便一边传道,一边寻找适合未来起事、立足的地方。
他是想带着那些愿意追随自己的人,走向一片桃源净土的。
而不是让他们像流寇蝗虫一样,找不到扎根的地方,只能四处游走,大闹一通,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也都失去了。
此前的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都是张角要吸取的经验教训。
正巧,
绿林军的创始人之一王凤,在晚年也加入了道门,完全能以师长的身份,来跟张角这位后辈,说一说那过去的故事。
他是亲眼见过农民起义军的忽然兴,也忽然亡的。
此外,
死鬼王凤这些年,还伪装身份,在新夏隋国混迹过,并再度经历了一番那里发生的,轰轰烈烈的反隋起义。
“本来隋廷的民心已经丧失,覆灭他的统治,并非难事。”
“可惜那些起义的人,迟迟无法填补自己的缺陷……”
人生在世,总会成长的。
除了极少数的,可以称之为“天降猛男”的存在,
大多数人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巨大。
之所以看上去举止谈吐、形容姿态不同,是因为在天赋之外,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身份地位的不同。
越是高贵,其从小受到的教育,从小生长的环境,便越是不同于常人。
加上肉食者向来不屑于黎庶,时常向其灌输“生而有种”的概念,
这才使得平民见到高贵的士人,不免弯下自己的脊梁,矮下自己的身体。
当时移世易,
原本的规则无法发挥效用,天地间风云变幻,王朝的统治迎来更迭的时候,
沾染了硝烟气息,滴落下乱世血泪的史书,便会告诉后来人:
堆积在府库中的锦绣,是会被平民灶台间的柴火灼烧成为灰烬的。
居住在天街里的贵人,是会被愤怒的农人工匠,从华美的宅院中拉出来,暴露出自己高贵装饰下的真面目的。
因此汉太祖刘邦在某次与出身丰沛之地的老朋友宴饮,回顾年轻时的经历时,便曾大声感慨:
“嘻,得一县之才,便可以治理天下!”
这足以说明,
只要机会足够,愿意学习,出身再低微,也拥有步入中枢,位列朝堂的机会。
可惜的是,
隋国那些蜂拥而起的起义者,并没有趁着龙蛇起陆,天地倾覆的机会,尝试着创建一个比起隋国,更加优良的制度。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像个流寇一样,走到哪里抢哪里。
为数不多的目光长远者,
也在初步建立起政权之后,沉迷在了权力的诱惑中,
隋国平叛的军队因此有了喘息之机,
也给了后面赶来的宋国王师机会。
“我们不能走这样的老路。”
“再如何说,也不能比前燕要差吧?”
在向王凤请教时,张角这样讲道。
他想要自己的努力取得成果,并使之长久的延续下去,而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后来附着于树木之上的寄生藤更改了思想,做出虚妄的宣传。
为此,
他没有响应两位兄弟的请求,在汉廷还有几分力量,还有一些人对其存在幻想的时候,就匆忙起事。
张角选择转身来到淮南,
来到这片隶属于大汉扬州,囊括了多个大郡的土地,
在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中,营建起一个小小的根据点。
“扬州的情况特殊,水土也足够,可以承载起我对未来的一些想法。”
就在引领着何博,欣赏在太平道“道土”风景的过程中,
张角露出了点点微笑。
扬州,
对比起大汉位于大河两岸,如今仍旧作为其统治核心的几个州来,要地广人稀许多。
毕竟从整体上来看,
整个中原都缺乏人口,
和顺之时那鼎盛的六千万人,都不能填满核心郡县的土地,
就连司隶那块直属于中枢的地区,也存在着不少未能开发的土地。
既然如此,
安土重迁的诸夏君子,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淮南、江南,来到这与家乡水土相差甚远的地方呢?
除非有了天灾,
除非有了人祸。
天地自然无情的摧残,以及肉食者的磨牙吮血,
才会让那些舍不得家里盆盆罐罐的小民,四散到其他地方。
活着总比死了强嘛!
这是邓太后时代,能够迁移大量百姓来到扬州、荆州,促进这里开发的主要原因。
就像当年的嬴秦远走西海,在那里繁衍出一大堆子孙一样。
不过,
纵然得到了一定的开发,对比起老牌的豫州、冀州、徐州等地,扬州还是弱的厉害。
这里的山越还在到处奔跑,
这里的丘陵也遍布灌木树林,
这里的水利设施还很不充足,
每年夏天的大风一起,裹着大量的雨水过来,就要灌满河道,暴涨河水,给当地人带来许多困扰。
密布的水流在这里切割出一道又一道的纹路,形成网格。
起伏不断的丘陵又在这里变成一枚枚巨大的“棋子”。
它们被放置在网格的中间,阻塞了各地的交流。
在人口不够充足的情况下,想要开发这里,实在艰难。
汉廷因此,
对秦岭、淮河以南的土地,并没有很上心。
看下大汉州郡图就知道了,
大河两岸的郡县划分的多么细致丰富,淮河以南的又多么简单粗暴。
而大汉十三州中,
这片南方的土地,更是只被划为了益州、荆州、扬州和交州四个区域。
“我记得先前被流放的党人,也有不少来到了这里。”
看完了这座由太平道搭建而起的简单城寨,
又着重关注了下其中,由多才多艺的道长,发挥墨家传统技能,打造出来的攻防武器,
还有那些组织人手开垦出的肥沃农田,乃至于几个小巧玲珑的匠造作坊
何博先夸赞了下这片根据地的牢固,转而又询问张角,“他们没有注意到你们的行动吗?”
党人再怎么遭受朝廷的折磨,
可地位仍旧与黎庶存在着显著的差距。
甚至还因着这一遭,名声更得到吹捧,俨然有成为当世大贤的趋势。
因此他们被皇帝驱赶到扬州后,仍旧受到了当地官员的礼遇。
背负着“罪犯”的名头,
但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居住在牢固宽大的宅院中,出入有仆从相随,衣食从不缺乏……
这样的人,
又怎么可能放任贱民的壮大呢?
“扬州太空旷了,他们想要看过来,也需要时间。”
“而且我们又没有做什么!”
响应朝廷号召,开垦荒地,这难道有过错吗?
太平道在民间积攒下的良好声望,也足够让当地官员,对着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么一处城寨的兴起。
啧,
那些占山为王的劫匪、四处冲撞诸夏君子的山越蛮夷,
当地官员都没有去解决,
跑过来找太平道的麻烦干什么?
这群道士就跟一群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样,
哪里有苦难他们就往哪里跑,
这几年也不知道帮地方减轻了多少麻烦,节省了多少赈济灾民的开支——
当然,
上报朝廷的时候,该罗列的花费还是要罗列的。
等朝廷的赈灾粮下来了,
灾民又被道士们照顾着,
他们手里能够截留的油水,不就更多了?
而当官的都这样,
被流放来的党人便更懒得管了。
他们心里清楚,
流放也不过一时之事,等家族运作好了,他们转身就能带着更加耀眼的光环,返回朝堂,坐上更高更好的位置。
为什么要把精力浪费在扬州这样的偏远之地?
到时候跌了跟头,闹得大了,把自己扯的不能返回,又该如何?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这为人处世之道,就应该这样!
“所以说,任何王朝只要上了年纪,该有的毛病都会有。”
“动作缓慢、思维迟钝、精力消耗不到点子上……”
“到时候这个老东西、老物件,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要散架喽!”
最后,
何博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