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史道人还是想尽办法,钻着阴司律法的空子,从阴间找到了一个可以托梦给皇帝刘宏的大汉先君——
请求上帝亲自为刘宏解答疑惑,
自然是不可能的。
鬼神极少干预这些肉食者的事,
更何况皇帝这等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存在。
但死去的先人给后辈托梦,讲一些事情,却是阴律准许的,
只是在梦境的清晰程度,以及托梦对象上,有着一定限制。
想要梦境清晰,以便先人话语在后人的脑海中残留更久的时间,那需要消耗许多阴德。
想要在头七、八月十五这等规定的特殊时节之外,托梦给子孙,也需要耗费阴德。
而且子孙地位越高,对国家朝局的影响力越大,托梦的要求,也会跟着提升,变得更加严格。
另外,
还要找到愿意配合,跑到酆都阴司,顶着那些铁面无私的法官们给予的压力,走完申请流程的死鬼先人。
别家的祖宗暂且不说,
反正今汉的先君中,大部分是不愿意见刘宏的。
他们现在,
就等着这小子死下来,然后狠狠揍他一顿呢!
桓帝刘志后期怠政享乐,沉迷“大臣斗蛐蛐”的游戏,可在国家大事上,还是有些心思的。
起码他知道不能玩的过火,让大汉基业败亡在自己手上。
可刘宏呢?
这小子的一系列行为,差不多是将大汉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全给放生了!
对方给了钱就不再多管,
这做生意实在是太有原则,太有底线了!
如此,
还浪费精力给他托梦干什么?
不如直接帮他招魂,咒他早日死下来,跪在各位祖宗面前忏悔!
于是,
史道人折腾来去,最后愿意给刘宏托梦的,便只有他那名义上的父亲,汉桓帝刘志。
这位还没有投胎转世,在阴间滞留至今,被各路先人批判了一顿又一顿,正憋着一肚子的气等着发泄。
因此,
当他在梦中见到刘宏时,也没有和声气语解答疑惑,只大骂对方,帮助刘宏提前适应一下死后的生活。
刘宏做了十多年帝王,
权势虽然比不上前头的祖宗,却也并非忍气吞声的傀儡,
被一个死鬼劈头盖脸的这么辱骂,如何能忍?
他当即大吼一声,扑向自己的父亲,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第二天,
紧张了一夜的史道人,带着还有些疲惫的神情,来到了皇宫求见皇帝,想要看看昨晚桓帝这位父亲对孩子的教导成果。
同样难掩疲惫的皇帝没有告诉他详情,只是带着怒火摇了摇头,挥动自己的衣袖说:
“那样的家伙,也好意思对我讲那样的话!”
“且等着看吧!”
史道人便好奇起桓帝到底讲了什么。
可惜,
越是涉入这样的纷争,
鬼神便越是远离,避免沾染尘世的因果。
决意做大事的张角,即便还没有完全的揭竿而起,代表中原大贤良师的九节杖仍旧握在他的手里,
可鬼神对他的回应,也已经微乎其微。
只有上帝闲来无事,会沿着山川润到合肥那边,看一看这位后生。
而史道人这边,
虽因着并非大贤良师,动嘴的影响力,也远不如直接动手来的强大,
但该疏远的还是疏远了。
这次为了实现心中的目标,
为了满足皇帝的要求,
他已经耗尽了先前的积攒,
日后下落阴间,也不会再因为道士的身份,得到多余的优待。
好在,
皇帝终究振作了起来。
来自桓帝的痛斥,让皇帝深感耻辱。
他在之后的日子里,总算将自己大部分的智慧与能力,用在了治国理政上,企图证明“子不肖父”这个真理。
臣子们对此,自然感到了震惊。
一些忠于汉室的大臣甚至还流下热泪,认为刘氏的天命还能靠着这番奋起,再延续几代人。
至于蒸蒸日上的西海宋国?
哼,
反正隔得远,
当看不见就行了!
世家见了,也颇为高兴——
作为延续了几百年的大家族,他们向来是身段灵活,手腕多样的。
若乱世当真到来,
他们是绝计不会将鸡蛋放到一个篮子中的,
必然要多方下注,四处投资,才能使得家族传承不绝。
小家族兴盛的诀窍在于“聚”,
大家族兴盛的诀窍便在于“散”!
而在那些被选中的投注对象中,“汉室”的占比,自然最大。
毕竟四百年传承,
又有谶纬加持,
在一些人心里,汉室的确拥有天命,老刘家的子孙生来就是统治中央之国的。
那些在地方上随意建造小王国的大族们也清楚:
他们之所以能够合理、合法、合规的得到许多利益,将生灵压榨出血泪来,是因为大汉的统治,给予了相应的便利。
就像渔阳郡那些会抓捕民众,强迫他们卖身做奴的黑矿黑窑场一样。
没有更大的倚靠,更大的遮蔽,
树荫底下的杂草,怎么会得到蓬勃生长呢?
因此,
汉室能继续撑下去,
世家当然会感到开怀。
若汉室强撑到最后,
只剩下最后一点气,
只剩下最后一张皮,
变成春秋时那在名义上仍能号令诸侯,实际上早已自顾不暇的周天子,
那更是能让世家们抚掌大笑。
春秋是个好时候啊!
礼乐还没有完全崩坏,
诸侯之间的战斗还残留着彬彬文质,
管不到成周之外土地的周天子,还能享受到体面的生活,
诸侯公卿们,可以凭借血脉,直接上位朝堂,而不需要学习太多的知识,积攒太多的功绩,
那些有能力的寒门士人,也只能依赖于贵人的提拔,为之效力……
那真是世家畅享中的时代。
“这么会想?”
探知到这种隐秘思潮的上帝小小的惊讶了一番,随后决定满足这些世家子弟的愿望。
他对西门豹说道:
“记下这些人的名字,以后安排他们投胎去东瀛或者泰西那边。”
“对了,可以保留一些记忆,免得节目效果不够。”
不是怀念春秋那勃勃生机的风景吗?
那就送你们去亲身体验一下!
希望到时候,
不要跟上帝表演“叶公好龙”的故事就好!
对了!
泰西那儿这些年受到气候的影响,
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日耳蛮,都加快了向着西方那经由诸夏君子、罗马老农们开拓出来的繁华之地迁移的脚步。
他们想要躲避寒冷,也想要掠夺那里的财富。
受到冲击的泰西诸国,也不由得像西周初年的始受封前辈一样,迁移起了自家的国都。
顶不住,
的确是顶不住。
因为寒气带来的伤害,不仅仅伤害到了游牧的蛮人,也让泰西的文明君子吃痛不已。
哪怕宋国履行了“天子”的责任,从北地郡派出军队,对蛮夷进行了打击,却也远水难救近火。
显而易见,
那些向往“春秋之世”的世家到了泰西,有的是刺激受了。
“知道的。”西门豹应下。
让死鬼保留一定记忆再转世,
这是阴司惩罚的制度之一。
毕竟只有清醒着受罪,才能品尝到“报应”的滋味。
而为了更好的施以惩戒,
对方上辈子所学的知识,基本会被抹去,只留下基础的,对于自己过去的认知,让其知道犯下的错误,又为何会沦落到那样的田地。
若是无知无觉,
以全新的姿态降临于人世,那便意味着前尘旧怨一笔勾销,
旧人彻底的逝去了,
新人则要开始独属于他的旅途。
“我记得,刘志就是受了这种刑罚来着?”上帝捧起一碗汤饮着,忽然想到了桓帝。
“是的。”
西门豹回道,“他定下的投胎时日,就在一年后。”
再过一个春秋,
有功有过,但终究过大于功的汉桓帝,就要再度返回人世了。
于是何博估算起来,“一年后……若等他成长起来,岂不是正好赶上乱世?”
眼下很多问题,
已经有了爆发的苗头,
天灾人祸不断席来,
内忧外患一齐迸发,
那些刚刚降生,还在父母怀中嗷嗷待哺、撒娇祈怜的孩童,长大后又会见到多少狼狈凄凉呢?
“所以他对刘宏说的话,不免有些……”
西门豹捏着自己的胡须,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用哪种词汇,来形容刘志当时的紧张迫切和忧虑。
最后,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人性总是这样,
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便对那些给人带去伤害的事情,毫不在意。
虽然桓帝一直坚称自己尽到了作为君主的基本责任,
可今汉到底是一辆上了年岁的老车子了。
前面那些频繁换代的掌控者、走走停停的指令,还有沉积下来的问题,本就给其带去了不少磨损。
继承老车的人不知道爱惜维护,只是坐在车子上拢着袖子,闭着眼睛,任由其在下坡路上缓缓滑行,
又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等到现在,
老车子行进到了陡坡路段,
吭哧吭哧的声音更加响亮,
与谷底的距离也愈发靠近……
时代的轨迹,
终究是要带走过当世所有人的。
谁能够逃避呢?
上帝没有深究西门大夫的感慨,只是为着桓帝那么脏的骂声,哈哈的拍腿大笑。
这笑声传到人间,便化为风雨。
小冰期之下,
那反常的,难以捉摸的夏季暴雨,忽然席卷了中原的土地。
河水因此高涨起来,对着两岸的堤坝,进行凶狠的拍打。
好在,
明帝时的“禹王”王景手艺出色,
他主持修建的大河新堤,牢牢的困住了狂躁的河水,没有让其重获自由,恢复过去那副刀劈儿女的慈母姿态。
但其他地方的河水,
却未曾得到这样的禁锢。
它们涌荡出原本的轨道,向着四面八方的低洼处流去。
漳水绕过巨鹿,汇入大陆泽;
湘水波动着,冲入云梦泽,掀起的波浪撼动了附近的城邑;
泗水、肥水……还有无数的河流,在这场风雨中摆脱了羁绊。
小小的沙石从山巅滚落,
细细的水流从河道涌出,
积土要成山了,
滴水也要成渊了。
就算席卷了前汉王莽的大河,如今温柔贤淑的呆在原地,
又能有什么用呢?
洪流仍然会到来。
……
“这雨下的真烦人!”
“念着它的时候不来,不需要它的时候却总来个没完!”
洛阳城中,
刚刚处理完一批政务的皇帝,也被风雨吹出了满心怒火。
百年宫殿的门窗在风雨侵蚀下,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
殿内原本明亮的烛火,也随着这声音变得昏暗。
“去把门窗给朕关上!”
“去把烛火给朕烧得更旺!”
皇帝催促着在忽然而至的大雨之下,行色都染上些许匆匆的宫人。
宫人自然利索的执行了命令。
皇帝随后怀抱着还未褪完的怒火,躺到了软榻上。
张让这位心腹,为他按揉起了肩膀,帮助皇帝放松养神。
所有人看着皱眉闭目的皇帝,呼吸都不敢过于大声。
自从皇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勤政到如今,
大汉的局势有没有变好,
他们这些居于深宫的仆从,并不清楚。
但皇帝的脾气被文书折磨得日益见涨,却是亲身体会过的。
像眼前这样,
谁要是敢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些不合时宜的事,
那皇帝免不了就要抓着人,用对方的性命来撒气了。
因此服侍皇帝身侧的宫人尽数唯唯。
等到外面的风雨声变得轻了,
皇帝也深深睡去,
宫人才轻手轻脚的,想要去打开几扇小窗,散一散夏时暴雨后,室内常有的水热与闷热。
结果手刚刚伸出去,还未触碰,殿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皇后何氏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直到皇帝榻前。
剧烈的响动惊醒了皇帝。
他睁开眼,不满的看着何氏:
“你又来干什么!”
何氏见他眼底毫不遮掩的厌恶,神情当即委屈起来。
“王贵人就要生产了,臣妾只想亲口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
“怎么突然发动了?”
“不是说还要再等半个月吗?”
皇帝听闻是自己最近一年喜爱的妃子出了事,也顾不上斥责何氏,只起身整理衣袍,就要去看望贵人王荣。
何氏仍旧委屈,没有赶上皇帝的步伐,心里一想到王荣,便生出无比的酸涩和痛恨——
在这个女子出现之前,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
为此,
皇帝废了原本的宋皇后,改立了她这个屠户之女,还提拔她的兄长做了大将军。
这让何皇后天真的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位帝王的真心。
毕竟今汉历代皇后中,只有她的出身最是低微。
安帝的阎皇后,那也是小世家的女子,
阎氏的车架行走在街道上时,也是屠户何氏不能抬头窥探的存在。
但她就是压过了出身高贵的宋皇后,还为皇帝生下了一名健康的长子。
在那恩爱的几年里,
何氏沉浸在皇帝的荣宠之中,迷醉的不愿睁开眼睛。
她只愿那样的恩爱,永远不会离去。
直到贵人王荣到来。
那个狐媚的女人,
一进宫就勾走了皇帝的魂魄,得到了盛宠。
去年初冬,还怀上了身孕,马上就要为皇帝诞下新的孩子。
“真该死!”
“当初明明逼她吃了药,为什么却还是让她走到了今天?”
何皇后停留在原地越想越气,直到宫人提醒她:
“陛下的车撵已经动了。”
何氏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