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平三年,
中原的烽烟进一步燃烧起来。
虽然在大汉的军队努力之下,
一些地方的农民起义,还有蛮族入侵,很快便被扑灭,
但另外一些地区接着又会掀起滚滚的浪潮。
它们不像秦末、新末那样剧烈,
能在短短几月的时间,便翻滚出席卷天下的气势,
但千河百川一起奔涌,总是让朝廷的军队疲于奔命。
而作战的时间一长,问题也会迎来更多的暴露。
比如后勤粮草总会跟朝廷发下来的通知对不上数,
比如中枢派来的使者总要向将军们索要自己的辛苦费,
又比如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外来平叛的大军,都会因为不知何时冲突起来的利益问题,受到前者的掣肘。
先前接替卢植,满怀雄心上任的董卓已经被皇帝去掉了职务,以“废物”为理由,赶回了他的老家。
原因是他在前线的战报并不能让皇帝满意,
那频繁请求粮草支援的奏疏,更是让皇帝感到恼怒。
明明朕已经给你拨了那么多钱,
明明朕已经给你发了那么多粮,
你怎么还没有把那些贼匪全都平定?!
朕的钱到了你手里,就是拿来打水漂的吗?
朕不要听你的解释,
朕不想知道你指挥军队的难处,
朕不会看你对地方牵扯手脚的陈情,
朕只要你胜利!
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就给朕滚!
而董卓之所以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到老家,没有直接被皇帝下狱,也亏了李密的功劳——
这位董卓爱婿在奉命征讨河北叛贼时,救下了从河间郡逃出来的董太后亲人。
他用这救命之恩,还有大量的财宝,与之搭上了关系,并说服他们认可了董卓“宗亲”的身份。
董太后得知此事后,也在董卓给出的财宝面前软了心肠,因此劝说皇帝放他一马。
这位母亲很像她的儿子,
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极有原则。
只要收了钱,就会去办事。
当然,
最后的结果若不成功,这钱也是不会退还的。
好在,
对许多人与事不甚上心,很得“薄情寡义”一词真意的皇帝,在侍奉母亲方面,堪称一位孝子。
他接纳了董太后的话语,只让董卓缴纳了一大笔“赎罪金”,随后滚蛋了。
至于那些没有取得胜利,也没有交够钱的将领,则是被皇帝派人,用囚车请回了洛阳,与史道人关在一起。
……
“你快要饿死了。”
“这里的老鼠都跑光了,想抓老鼠吃也吃不了。”
洛阳的监牢中,
伴随着里面的住户越来越多,人气越来越旺盛,蛇虫鼠蚁的踪迹也跟着减少了一些。
没办法,
鼠鼠也是要吃饭的。
被人类挤占了生存空间,它们只能离开自己潮湿阴暗的“家园”,前往外面谋生了。
不过,
这里原有的脏东西走了,
自然会有新的脏东西填补进来。
何博便混在那些或因作战不利,或因“车马费”给的不到位,或因确实尸餐素位,被皇帝统一安排吃牢饭的人群中,来到监狱中,看望起了史道人。
这位曾经受到皇帝信任,还为了鼓励其振作国事,耗光了自己所有积累的道长,
在黄巾军再度现身中原之后,便差点被皇帝下令杀死。
但皇帝念着往日种种,终究还是没有下死手——
对于史道人,
皇帝还是颇为看重的。
因为聚集在他身边的许多人,或多或少,都有着欲望与渴求,
那些拼命讨好他,被皇帝笑着呼为“父母”的宦官,
那些摆出一副忠臣孝子姿态,在朝堂上、在宫阙前流泪劝谏的士人,
哪个不想从皇帝身上得到利益呢?
权力、地位、名声、钱财……
这是吸引着世人奔来往复的东西。
但史道人不同。
他不需要财富,不需要名声,
他对于自己的劝谏,好像都是真心的。
他在希望自己做个好皇帝。
皇帝先前,还因此问过他:
“太平道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想起当年遇见的张角,
觉得道长们不求名利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史道人于是跟他讲了一通《太平经》里的道理,并告诉皇帝,自己还有其他道人的路线之争。
当然,
有关张角所代表的“斗争派”的事,他是没有说的。
而当时的皇帝,并没有对史道人的坦然以告,流露出多余的神色。
他少年多思之时,都没有被张角感染出良心,
更不用说做了十多年君王的眼下了。
不过,
到底是对史道人多了几分信任。
结果呢?
张角率领太平道信众造反消息一传来,
皇帝就觉得自己被骗了感情。
这可是再多钱,也无法弥补的创伤!
“要不要吃个饼子?”
对着形容憔悴许多的史道人,何博从怀里摸出来个烧饼,冲对方摇了摇。
靠着墙角的史道人没有回应。
何博便又掏出来根大葱,卷着饼子自己啃了起来。
他啃了一半,然后又说起黄巾军等造反派的事。
先说各路豪杰打到了哪些地方,
又说哪里生出了新的烟尘。
中间夹杂了几句关于朝廷的应对。
史道人听了,久久沉默之后,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他总算开了口。
“……我的尝试失败了。”
哪怕皇帝做了些事情,
但大局仍然无法挽回。
何博则是说,“个人的意志再强烈,也无法拦住该来的洪流。”
哪怕在位的是明君圣主,
顶多也只能将问题推迟一段时日罢了。
关于这点,
阴间的历代先君可是讨论过的。
他们最后也承认,
在既定的框架内,再有能力的人也只能做个糊裱匠。
王景为什么可以治理好黄河,让它在眼下这多变的风云之下,都没有泛滥成灾?
无非是直接舍弃那原来的,已经被泥沙淤积堵塞的河道,重新开辟了一条新的、畅通无阻的河道罢了。
“我做的是无用功吗?”史道人疑惑的问道。
他又老又瘦的脸上,有着几分以往不曾见过的茫然。
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只后悔努力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改变。
何博想起那些因他而保留下性命的太学种子,又想起后者如今在世家豪强的庄园中,为其研制出来的东西。
但他没有说这个,只是罗列出一份记录,上面写着某些人的名字和经历。
何博告诉他:
“还是有些用处的。”
“有一些人家的确因皇帝的作为,拥有了更好的生活。”
刘宏这几年的行动,不能被完全否认。
不然的话,
如今大汉烽烟四起,
朝廷哪来的钱粮物资,支撑起几路兵马同时作战?
皇帝可是不爱挣穷鬼钱的好商人!
只是战火蔓延的太迅猛,灭火的时间也拖得太久,使得他的努力,很快便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些原本由他亲手埋下的隐患,也随着战事的到来,得到迅速的爆发。
“这样就好!”
史道人从上帝口中,得知了真的有人,因此改善了生活,拥有了更多的,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底气,便欣慰的露出微笑。
“张角的才能和心志,都要远远的超出我。”
“所以他想要救天下的人。”
“而我则是想要救一家一户的人。”
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触及到,
他只怕是要活成个笑话了。
何博没有安慰他,只是啃着煎饼大葱说道:
“下辈子继续努力吧!”
起码比上辈子被弟子骗得,都不能回老家安葬,已经好很多了!
何博想起史道人的初始版本,
那位曾经做过王莽老师的前汉大儒孔光,忍不住砸吧了下嘴。
“记得投胎投早点。”
要是像上辈子那样,
在阴间放松个几十年,才定下“重新做人辅佐明君”的目标,然后排队又排个几十年……
别再度错过王朝的兴盛期,赶上它衰败的时候,
至于对方这辈子为何会投身太平道?
那可不是上帝暗中操作出来的,
今汉的上升通道被世家一屁股堵得紧紧的,
想要迅速扬名,接近君王,
加入道门,的确是一条捷径。
史道人只当这是单纯的提醒,没有深思。
他只是缩回了墙角,
在皇帝刻意的遗忘下,静静的绝食而死。
事到如今,
他已经没有话再对皇帝说了。
皇帝也没有对他动手。
可他听着外面的消息,见到不断送来监狱,与自己做伴的大汉将军们,
还能如何呢?
死了也算清净了。
而皇帝听了他的消息后,只略微迟疑了一会,随即吩咐下去:
“找个地方埋了吧。”
不久,
皇子刘辩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对扶养过自己,还教导过自己一段时间的史道人,还是有些感情的。
于是他想要去见一见埋葬史道人的地方。
但这样的想法,只招来了皇帝的一顿训斥。
在宠爱起王贵人,并与之生下另一个儿子刘协后,
爱情转移得很彻底的皇帝,便将曾经喜爱过的皇后何氏、长子刘辩,抛弃到了脑后。
等到何皇后因为嫉妒,趁着皇帝在西园与其他美人开无遮大会之时,将王贵人用一碗毒药送走后,
皇帝对这对母子的厌恶,更加严重。
当然,
这样的情感背后,也有着何氏的兄长何进,投靠了世家的缘故。
何进,
原本只是一个屠户,
靠着妹妹得到君王的宠爱,才得以登上朝堂。
皇帝本想扶持他作为天下寒门的表率,以招揽那些对世家不满的人才,紧密的团结在自己身边,
结果,
却是像鬼神,还有袁隗暗中点评的那样:
过于急切的提拔,
只看对方的出身、能力,便天真的认为其必然会跟随自己,跟邪恶猖狂的恶人搏斗,
那一定会在“人性”上,狠狠跌一个跟头。
谁能想到呢,
何进这个屠户乍然而起后,不仅没有按照皇帝的心意,做他手里的刀子,反而事事跟着世家的脚步走,言行举止,都恨不得与世家一模一样,来证明何氏的“高贵”。
当年曾在中山国身上显露过的“皈依者狂热”,
如今在这些被皇帝提拔起来的寒门身上,也得到复刻。
甚至为了表示自己与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
他们还转过身去,对同为寒门出身,却还没来得及被皇帝看上,捞一捞的后辈,给予沉重的打击。
那手法比起世家,还要简单粗暴许多。
毕竟后者还有请客、斩首、收下当狗这三个流程,
先行上车的人却只想着将车门紧紧关闭,
自己则是坐在汗血宝马拉的豪车之上,然后对着外面行走的人致以微笑。
这如何能让皇帝不感到生气呢?
他的本性,是很自负的。
幼年失去父亲,
母亲也没有什么智慧与魄力,
小小的刘宏,便撑起了家里的门户,通过各种索要钱财的方式,维持住了作为大汉宗亲的体面。
这样的经历,
可比当今那些被士人吹捧出来的“神童”,要强上太多。
登基之初便成功政变掌握权力,更是让刘宏对自己,有种“天命所归”的错觉。
这是他坚信寒门一定会跟自己走的原因。
结果何进的所作所为,却让皇帝意识到:
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办就能办的。
有些人物,不是生来就要跟他走的。
但等他气恼的想要解决何进时,
十分喜爱这个愚蠢屠户的世家,出手进行了阻止。
这样好的外戚,
他们怎么舍得让其被皇帝废弃呢?
于是,
皇帝只能将怒火撒到何皇后与刘辩的身上。
因着“外甥像舅”的缘故,
刘辩这个长子,更是时常被他训斥辱骂。
何皇后对此没有一点抗争。
她瞧着身材健美高大,有着寻常女子不曾有的英气,性情却跟兄长一样唯唯诺诺,臣服于上位者。
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她敢毒杀王贵人。
可在皇帝面前,她也只会哭泣,祈求丈夫的怜爱。
她哪里敢为刘辩说话呢?
她甚至还迁怒刘辩,认为是这个孩子没有天赋,无法争得父亲的喜爱,导致了自己的失宠,
完全忘记了,
自己当年之所以能当上皇后,就是因为生下了刘辩这个皇长子。
刘辩被父母这样对待,自然养不出强势自信的性子。
他时常沉默,举止也有些畏缩。
只有史道人进宫,教导他一些道理经义的时候,能够放松一些。
因为史道人不会对他有什么要求,只希望这位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能够养成端正仁慈的品德。
但现在,
史道人走了,
刘辩还没办法去看他下葬的地方。
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然后拿出一些值钱的东西,让一些能够出入宫廷,进行采买的宫人,带去史道人那里,为他装扮一下坟茔。
知父莫若子,
刘辩能够猜到史道人埋骨之地的凄凉。
而等着宫人拿了东西出去,
刘辩又听说弟弟刘协悄悄过来找他玩耍的事。
他抹了抹脸,便去兄友弟恭了。
虽然他们的母亲之间,有着深刻的仇恨。
就连接手了刘协养育任务的董太后,都怀抱着对何氏的恶意,连带着不喜欢刘辩这个孙儿,
但两位小皇子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在这座庞大老旧的皇宫中,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下,
他们这对兄弟,有什么不亲近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