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拿下了汉中全境,宣告着今年的战事正式告一段落,也意味着一段安逸的和平时光终于到来。刘羡向全军宣布,可以就地休整半月。
这是将士们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在得到军令后,上下顿时欢呼万岁。毕竟无论在什么年代什么时期,都没有人喜欢战争。不论这场战争是真的正义,亦或是只打着正义的旗号,战争永远意味着约束自由,与死亡共舞,这一定违反人之本性。故而长期处于战争中,人们总会变得麻木与疲倦,继而向往安宁与平静。
将士们已经开始休憩了,不过刘羡还不能休憩,这正是巩固自己在汉中统治的关键时期。他在进入南郑郡府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麾下的幕僚们集思广益。每人都上一道表进谏,不一定非要提出什么切实的建议,但至少要提出一个问题,将他们自认为最亟需解决的事情说出来。
毕竟一人所思总是有极限的,一人所能见到的事物也总是有限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像若非阎缵提醒,刘羡也不知道杨难敌军中还有马贼。刘羡也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反思一番,自己平日究竟有多少疏漏,又有多少可以改进的地方。
主君既然要纳谏,下属们的反应是极为热烈的,不过两三日,刘羡便收到了百来份上表。刘羡粗粗浏览过后,颇为安慰,因为众人谈论的大部分事务,自己都是思考过的,如劝农课桑、民间放赈、军官封赏、整顿军备……等等举措不一而足。
不过还有一小部份,确实是刘羡还未想到的,可谓颇有价值。其中有三张文表最为出众,引起了刘羡的重视。
第一件上表是关于民务的,为傅畅所写。
起因是傅畅在清点完汉中郡的户籍与库存后,开始筹算明年的用度。筹算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以汉中目前的户口与赋税,想要维持刘羡现有的军队规模,是不可能做到的。
自从刘羡率六千骑入关以来,他先是在河东动员了五万军队,随后又接纳了雍州军的二万精兵,再加上在渭北招募的万余兵力,仇池国加入的近万兵马,再加上如今汉中投降的一万多降军。前后经手的军队数量,已经达到了骇人的十万之多。
刘羡目前的军队规模当然没有这么多,毕竟刘羡也打过一些败仗,沿途也有少许人马逃亡,再刨去支援给凉州张轨的七千兵力,刘羡当下仍然有七万人马。
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放眼天下,即使是一州刺史,也很难拿出这么多人来,更何况是一郡太守?而刘羡也是凭借着自己多年的人脉和声望,再加上有征北军司的钱粮支持,后勤无忧,方才勉强做到的。
但现在,远徙已经结束了。征北军司的钱粮也耗费多半,继续维持这样的军队规模,无疑是坐吃山空。傅畅便给刘羡算了一笔账。按照传统的兵民比,假设一个五口之家,有田一百亩,按照朝廷制度,亩岁米三升,一岁收租三十斛,那就能养兵一人。
而今汉中、武都、阴平三郡的户口,再加上迁徙而来的河东移民,总共约有三十六万人口。以此为比例计算,又假设明年风调雨顺,且能为移民与流民全部分到田亩。那明年来刘羡征收的粮秣赋税,所能供给的士卒,刚刚好是七万左右。
可问题在于,公府不可能把所有的粮秣都投在养兵身上,也不可能先预设明年丰收。更何况,开垦陇亩、兴修水利、安置流民、营修城池、储粮造器、封赏功臣……到处都是要用钱粮的地方。
故而傅畅委婉地向刘羡建议,在明年春耕开始前,最好先进行部分裁军,将兵力缩减到四万以内,最为合适。
刘羡在傅畅的文表的表头上画了个红圈,以示自己的重视。
他觉得这确实是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务。过去的几个月,刘羡在关中肆意地纵兵驰骋,看起来固然威风,可这到底是破坏,是杀戮,只能暂时地让自己安全,却经历不起失败,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只有发展一个地方,将它建设起来,令其成为一个可靠的家园,然后持续地不断壮大,才能经得起风雨打击。
从这个角度来说,留用过多士卒,确实是竭泽而渔,不利于长远发展的。但刘羡又想,如今是乱世,直接将士卒遣散,未免也没有道理。
他稍作权衡,自认为最合适的方法,莫过于效仿曹操对青州军的处理。将军队内的老弱残兵筛汰下来,寻一荒地进行军屯,屯垦所得归于军队所有,如此自给自足,既能节省一大笔开支,也能精简军队战力。若屯垦地点选得好,还能增强防御。万一遇到紧急战事,自己缺乏人手,从军屯中抽调人手,总好过临时征召平民。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仓促而定,刘羡打算等休整结束后,再由全军公议此事,拿出一份军屯的士卒名单来。之后最好再从军中挑选几个官员,让他们担任屯田都尉,专门负责管理军屯事务。
第二篇文表则出自魏浚,还是事关民生,主要在阐述盐政。
魏浚在表文中说,自古民以食为天,有食则需有盐,无盐则无食,无食则生乱,因此自古有无盐无民之说。但要命的是,汉中自古便是一个缺盐之地,其盐用并不能自给,而依赖于商贸。每年,各地商人都会从汉中之外运来上百石盐来贩卖。可现在问题在于,汉中既成割据,商道也随之断绝。
虽然刘羡从河东带来了大量的粗盐和豆豉,可以供郡内百姓用度一段时间,但若没有新的盐路供给,汉中还是会陷入断盐的窘境。因此,魏浚建议刘羡,要做打通盐路的打算。
一般来说,汉中运盐的商路有两条,一条是西川到汉中的盐路,一条是关中到汉中的盐路。如今两者都不好行走,故而魏浚建议刘羡早做两手准备。
一手是先沿着汉川顺流而下,派商人进入荆州。走私转运巴盐与海盐,暂且解燃眉之急。而另一手,则是至武都郡边境,夺取始昌县之所在。
随着多年战乱,朝廷对着边境的控制力减弱,不得不放弃了其中的大片土地,这里不乏有盐池。而最出名的,便是武都与天水之间的始昌县。始昌县,又名卤城,卤者,西方咸地也。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里盛产盐池。若是能长期占据此县,便能解决汉中的缺盐问题。只是考虑到其与天水极近,极可能激起与天水郡的冲突。
对于汉中缺盐这个问题,倒是刘羡没料到的。因为他此前在夏阳治政时,能从河东运盐,从未出现过短盐的情况,就不用多费心思。后来李矩在河东担任太守,甚至靠向周遭走运私盐,悄悄地大赚了一笔,也才能供养起河东郡的巨大开销。
不过既然魏浚提到这个问题,也提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刘羡便没必要再拖宕时日,长篇大论了。恰好他麾下也有适合负责此事的人选,前些年来,薛兴一直在负责走私河东的私盐,并无疏漏。如今既然需要人来重建盐政,那自然是他最为合适。
再考虑到,也该是为皇甫重解围的时候了,刘羡便决心拿下卤城。他先任命薛兴为始昌令兼盐官都尉,同时向熟悉当地地形的杨难敌下令,让他领麾下的八千仇池军,前去攻打始昌县,护送薛兴上任。
如今天水太守的注意力还在皇甫重身上,始昌县一定防御薄弱,多半能迅速拿下。而一旦拿下,必然吸引天水太守的注意,正好又为皇甫重突围创造条件。若其突围成功,刘羡希望他能驻留在始昌县,这样就按照原有设计一般,既能保留对秦州的影响力,也能扼守秦州南下的道路。
而第三篇刘羡特地关注的上表,则与民生无关了。
这是一篇由何攀著述的表文,他上表刘羡说,希望刘羡慎重考虑如今的旗号问题。
在离开洛阳之后,刘羡虽说完成了规模浩大的远徙行动,成功带领二十余万百姓,远赴三千里,翻越秦岭进入汉中,这确实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可问题在于,想要真正在民众中树立起威望,这还是不够的。
一位真正的君主,不仅仅要得到百姓的敬仰,同样也要让百姓明白他的心意。所谓上下一心,并不是说,上位要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下级,这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下级也是人,也想要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若心中怀有迷惑,做事也往往就会迟疑不定。
因此,君主要学会将表露自己的志向,要让上上下下的人都能听懂。如此一来,忠于君主的臣子便知道该如何做,不忠于君主的臣子,也会露出自己的反形。
而如今刘羡就处在这个旗号不明的问题之中。刘羡军进入汉中后,实际上已经和许昌朝廷相独立,可仍然在沿用晋室的爵位,这无疑给人一种错觉,就是刘羡仍然想做晋室的臣子。可实际上,刘羡又屡次拜祭汉陵与武侯祠,以此表现自己复国的心志。
何攀指出这一点说,如此左右摇摆,短期内或许不至有太大影响,但从长期来看,未免会给人一种犹豫不决的印象,让下属们也心生二意。
故而他建议,让刘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彻底脱离晋室,直接在汉中称王。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公府上下必定团结一心,奋发对敌。
读罢这篇表文,刘羡觉得何攀说得确有道理,但称王却又有些太过激进了。
眼下自己在汉中刚刚立足,周边的诸多势力中,多半都还是遥尊晋室。自己若是在汉中称王,必然会引起这些势力的警惕与敌视,许多原本能够缓和关系的势力,诸如刘弘、张轨,本来还可能和平相处,最后也会因政治上的表态而变得尖锐。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刘羡当下的实力还不够强大。即使把仇池二郡算上,自己一共也不过就三郡之地,连一州都没有占据,便声称要建国,未免会让人嘲笑为不自量力。更何况,家中还是有一部分亲属跟随在朝廷左右,刘羡也还要顾及他们的性命。
综合种种因素来看,想要称王的条件成熟,最早也要等攻下成都以后再谈。
不过对于何攀所提出的,要打出一个更响亮旗号的想法,刘羡是感到赞同的。他目前打出的“扶安卫乐”旗号,是对亡国耻辱的一种洗刷,也是对个人的一种激励,对于刘羡个人的意义很大。可对于整个安乐公府来说,对于治下的百姓来说,则容易停留在字面上,并不好理解。
可该打出什么旗号呢?刘羡希望这个旗号有两个特点,既能表现自己继承汉室辉煌的志向,又能表现自己扶危济世的理想。只是想了好几日,刘羡都觉得并不合适,要么旗号过于浅白没有感染力,要么就冗长得过于迂腐,没有那种让人耳目一新、醍醐灌顶的感觉。
好在这件事并不着急,刘羡就先将其搁置起来,打算一边做事一边思考,等想到了合适的,再用也不迟。
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刘羡手中的事务千头万绪,根本忙不过来。想旗号这种事情,刘羡心里看重,但稍稍一搁置,就不知道再何时提起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天气愈发寒冷,而南北消息也接踵而至,刘羡此时才知晓,天下局势已经发生了剧变。
这其中并不只是指张方篡夺征西军司的消息。之前刘羡派往汉中周边各势力的使者,此时皆陆陆续续都返回汉中,向刘羡通报对方的态度与看法。从结果上来看,汉中周边六个势力的大体动向,刘羡倒是没有猜错,可是使者们附带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未曾算到的。
简单来说,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李雄正式建国、许昌朝廷内乱、张方率军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