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仲冬,忙于公务的并不止刘羡一人。
成都城内,武担山上,三十二岁的李雄着一身狐裘,漫步于宫城园林之中。此时正逢雪日,霰雪飘飘,如水滴般泼洒在山坡上下的森森翠竹上,西风很小,依旧引起竹林左右摇摆,发出波浪般的簌簌涛声。而放眼望去,成都全城尽收眼底,在经过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后,城内正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盖住了过往征战的疮痍。
刘羡的消息还是晚了些,李雄于成都建国,已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那是在十月的最后一日,经阎彧、杨骧、杨圭、费佗、何世、赵肃等诸将上表推举,由天师道范贲主持大典,李雄于成都南郊的锦川河畔,正式向上苍祭祀,宣布建立成都国,即位为成都王。
在大典之上,李雄先是祭祀天地,然后追尊曾祖父李虎为巴郡桓王,祖父李慕为陇西襄王,父亲李特为成都景王,母亲罗氏为王太后。而后又追谥伯父李辅为齐烈王,叔父李庠为梁武王,叔父李流为秦文王,兄长李荡为广汉壮文公。以此来缅怀与记念这百年以来,家族为建国而经历的曲折历史。
之后他大封功臣,外朝之中,以叔父李骧为太傅,庶兄李始为太保,折冲将军李离为太尉,堂弟建威将军李云为司徒,翊军将军李璜为司空,材官将军李国为太宰,这六人位高权重,又同时是宗室,俱掌军权,故而并称六公。
而内朝之中,他以阎彧为尚书令,杨褒为左仆射,杨骧为右仆射,杨发为侍中,杨圭为尚书,杨洪为益州刺史,徐舆为镇南将军,王达为军师。这些人共同组成了成都国的中枢机构,为李家的征战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即使李家数次陷入险境,他们依然不离不弃。
到最后,李雄接受文武百官以及成都百姓的道贺,并宣布,大赦境内殊死已下,改元建兴。且尽废晋法,与父老约法七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不孝及犯上者流罪,叛及逃于晋者族。
至此,略阳李氏历时五年的苦战,终于苦尽甘来,得到了第一阶段的成果。
此时的成都国,一共囊括有蜀郡、汶山、新都、广汉、梓潼、巴西、犍为、汉嘉八郡,基本囊括了巴蜀之地中所有精华之地,下辖十九万户,近百万人口,可动员十万军队。
而军队之中,有近三万人,是从雍州、秦州两地南下的流民,他们从齐万年之乱时就一直追随李氏,以致于今日。期间接连击败益州、梁州、荆州、宁州、雍州五州军队,可谓是百战精锐,为李氏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当地人称之为西夷老卒。
这样一个势力,已经称得上是独霸一方,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人敢加以小觑。
但身为成都王的李雄却明白,称王并不意味着结束。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个势力也同样如此。如今的李氏,已经进入了一个十字路口。如果处理得当,李氏的势力将继续扩大,甚至有可能取代晋室,可若是选择错误,就可能止步于此,甚至有灭亡的危机。
从战略局势上来说,成都国目前仍然受东、南、北三面的包夹。
在东面的是老对手罗尚。虽说罗尚是李雄的手下败将,但罗尚此人颇为强韧,哪怕身处逆境之中,也保持着反击的决心,始终败而不倒。此时他虽然丢了成都,但依旧占据越巂、朱提、牂牁、江阳、巴郡、巴东、涪陵七郡,手下握有四万左右的残军。
他麾下的兵力虽然不多,但是占据了巴地的险要地形,背后还有荆州刺史刘弘的支持,暂时不缺粮草,想要正面将其攻克,显然并不是一件易事。
在南面的敌人,则是宁州刺史李毅。宁州五郡,也就是以往的南中之地,蛮荒之地,在两汉之时,本不值一提。可在经过蜀汉乃至西晋数十年的经营之后,此处的掌控力已经今非昔比。如今有十一万户,五十八个大部落,近六十万人,可动用近五万兵力,也可谓是一个大敌。
而他与罗尚又是灭吴时的战友,两人的关系极好,到了同气连枝的地步。之前罗尚之所以能够屡败屡战,就是因为有李毅的支援,缺粮送粮,缺兵补兵,这才形成了僵持的局势。
好在这两年,李毅在宁州征发无度,以致于本地大族横生不满,引发内乱。先是李睿、毛诜、李猛等人响应李特,后有五苓夷帅于陵丞煽动夷兵,至今未得解决,这才形成了连锁反应,使得李雄占据了战局的主动,并成功攻克成都。
最近李雄更是收到消息,说是李毅久战不克,反而染上了疫病,继而一连月余不能见人,这是不久于人世的表现,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听到李毅的死讯了。
所以从东、南两面来说,成都国想要进取,可能要费上一番功夫,但要自保,却是绰绰有余了。
如今李雄最为在意的,还是北面的消息。
“殿下?”
“哦,阎先生来了。”
李雄正在出神寻思,侍卫们领进来一人。年约四十来岁,状貌丰伟,美须髯。此人名叫阎彧,字元式,乃是天水阎氏出身,也就是阎鼎的同族。
不过与阎鼎不同的是,阎彧出身于阎氏旁支,早年并不出名。只是他极有眼光与野心,早在齐万年之乱时,他得见李庠兄弟,便认为其有霸王之才。当即散尽家产,随李庠兄弟一同入蜀。到了眼下,他可谓是三朝老臣,但仍然不受派系影响,得到了李雄的重用,任命其为尚书令。此前李雄的建国大典,便是出自阎彧之手。
阎彧为人极为谨慎,此时李雄虽是一人独立于庭院之中,只有几名侍卫,他依旧恭敬地兴庭参大礼。
李雄见状一笑,将之扶起,道:“先生不必多礼,我们这些氐人,原本都是粗人,犯不着这么较真。你看我那些叔伯兄弟,从不在乎这些虚礼。”
“殿下,越是如此,越应该强调,没有礼,没有上下尊卑,就没有君权。没有君权,如何能够成就帝业呢?”
“哈哈,先生说得哪里话?君权在人心,不在独夫。”
李雄无意与阎彧争论这个问题,他将斥候带来的情报交给阎彧,说道:“军国大事要紧,先生还是看看此事吧。”
言语间,侍卫搬出马扎,放在庭院里的竹林下,两个人,一主一臣,相对而坐。阎彧翻看着手中的黄纸,一张张翻阅过去,两眉紧紧皱起。而李雄则一面等他阅读,一面剥着一颗橘子,而后将橘子分为两半,一半递给阎彧,另一半掰开了,一瓣塞入嘴里,细细品尝。
阎彧读了两遍,将手中纸张垂下,不禁感慨道:“才去一豹,又来一虎啊!刘羡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手中所拿的,正是最近刘羡率众远徙,入主汉中的情报。其中包括了刘羡与仇池杨氏联姻,阳平关开关,阎缵向其投降的消息。
阎彧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要害处,说道:“奇怪,不应该啊?征西军司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能够这样纵容刘羡入蜀?河间王不要脸面了,让刘羡这么闯进来?还是他要玩驱虎吞狼?”
成都与关中到底太过遥远,李氏虽能得到汉中乃至仇池的情报,但对关中的详情,到底是鞭长莫及。他们只能隐约知道,刘羡带了一大批人横穿关中,自陈仓道闯入了汉中。
“或许是征西军司出了什么动乱,让司马颙无暇他顾吧。”李雄拢起袖子,将双手环抱胸前,徐徐道:“想这些事没有用了,刘羡进入汉中已成定局。阎先生,你认为,他即入主汉中,会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何影响?”
李雄的智囊团中,阎彧之长不在军略,而在内政,但他有一个优点,便是不藏私,有话便说。因此,李雄若有事,第一时间便想与他商议。但这也不是说,阎彧对于战略毫无见解,更何况,刘羡进入汉中的目的,也不是什么难以猜测的。
阎彧道:“刘羡既入主汉中,目的一目了然,除了复国以外,别无他意。”
“是啊,他的根基原本在河东与关中,此时却倾巢而入汉中,这是要与我不死不休啊!这么看来,罗尚和李毅,我都要放一放了,现在的首要大敌,便是刘羡。”
李雄原本生得仁厚俊美,一张白皙长脸,高鼻深目,阔耳方唇,看上去就十分惹人亲近。但谈及军事,适时的仁爱作态便不翼而飞,继而露出锋芒,虽不着军装,语调中仍然带有一丝不自觉的金铁之声。
“我当年见他,便猜到他有复国之意,没想到他竟然来得这么急,显然是不想让我站稳脚跟。可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入主汉中,竟然这般轻易,据说只是拜了拜武侯祠,汉中各县就望风披靡,真是不可思议!”
说到这里,李雄向阎彧抛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问道:“阎先生,刘羡要是南下攻我,打出复汉的旗帜,你说,巴蜀的这些士子大族,会不会也是如此?”
这几乎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这两年间,荆州的复汉军闹出了那么大动静,几乎可以宣布,曹魏、西晋两朝在消除汉室影响上的政治努力,已经基本失败。甚至就连李雄自己,也曾祭拜昭烈祠,来安抚蜀地的人心。一旦让刘羡成功入蜀,必然会是这一结果。
故而他紧接着就更改问题,问道:“若是出现如此情形,我们该如何应对?”
阎彧思考一二,回答道:“殿下,我觉得,只要采取三大举措,便足以遏制刘羡。”
“哦?阎先生说说看。”
“首先,您本不必如此担忧,巴蜀之地的大族,原本忠心于蜀汉的,多被迁往了河东,也就是刘羡如今身边的那批人。留下来的这一批,原本多是蜀汉的主降派,受到了晋室的重用,也就是罗尚、李毅等人。如今罗尚被您击败,仓皇逃亡江州,又有许多人随他东走,那些人,才是真正容易被刘羡动摇之人。”
“您若是对现在的士人不放心,也可以防患于未然,那就是命郡中各大族进献质子,以此建立一支禁卫。如此一来,各族有了忌惮,也就不敢轻易施为了。”
“嗯,是个办法。”李雄起身徘徊,左右几步,肯定道:“那先生拟个章程给我,这个月就着手去办。”
见第一条计策被采用,阎彧多了几丝笑意,他跟着道:“殿下,第二条举措,便是禁运盐路。”
“汉中虽说产粮,但缺少盐池,多仰赖西川输入。如今刘羡既入汉中,又与关中为敌,殿下只需下令,不许川盐过剑阁,时间一久,汉中郡内必然困顿。刘羡军民缺乏战力,也就无暇南下了。”
这条策略,不用耗费兵力,仅仅损耗部分的财用,便能取得战果,在一般意义上讲,称得上是上策了。不料李雄却道:“如果不到非常时刻,还是不要用这条计策。”
“为何?”
“范贤赠我粮秣时曾说,要做太平真君,凡事须以民为本。先生计策,会令汉中民不聊生。我若用此,怕是要丧尽汉中民心,有违太平真君之谶。若不是穷困至极,最好不要使用。”
李雄口中的范贤,乃是青城山的天师道大祭酒范长生,他能够渡过今年年初断粮的难关,几乎全赖范长生的支援。自那以后,李雄与范长生有一个约定,便是以身作则,鼓励麾下信仰天师道。同样,作为回报,天师道则支持他做传说中的太平真君。
故而这段时间,青城山已放出谶言,说什么“推步大元五行,大会甲子,独钟于李。”并且还说,李雄的李,乃是老子化胡时留下来的子孙后代,这大大稳定了李氏政权的政局,也推动了成都国的建立。
李雄如此言语,阎彧自然也不好反驳。毕竟在如今的成都国内,天师道可谓是第一大势力,可以说没有天师道的支持,就没有成都国。李雄已经多次向范长生示意,让他来当国内的丞相,然后像刘禅对诸葛亮一样侍奉他,阎彧也对其极为忌惮。
他便不再此事上纠缠,转而提及第三条策略道:“殿下,那最后一条,也是最笨的一条。”
“蜀中与汉中不过有一条大道,两条小道连通。大道是金牛道,小道是阴平小道与米仓古道。自曹操迁民巴中以后,米仓古道百里山路无人,已无法通行。那殿下只需要派老卒固防剑阁与葭萌关,堵住金牛道,然后再于江油固防,堵住阴平小道,任刘羡有多少本领,军队无法入蜀,也只能困顿汉中。”
李雄闻言,坐回到马扎上,笑言道:“笨办法,往往也是最有用的办法,这没什么不好。”
“那殿下是打算先固防?”
“不,哪有一仗没打,就先示弱的道理。”李雄抽出腰间长剑,用手指划过剑锋,跟着往旁一挥,信手斩断数根粗竹,继而洒然一笑,说道:“先生帮我拟一道诏令,就在下个月,让太尉点兵二万,兵临阴平!”
“殿下是要……?”
“我要先探探刘羡的底。”此时的李雄,神采飞扬,哪里还有此前的半分仁君样子,他道:“说什么天下第一,他以利剑闻名天下,我剑也未尝不利!”
阎彧则大声叫好,拱手贺道:“殿下神武!”
而一转眼,李雄又神情内敛,再吩咐道:“不过不可大意,麻烦先生再拟一道诏书,令太傅去监视罗尚和李毅,难得国内初定,可不要让他们白白得了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