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訚身为掌印内相,当然有听取奏章的资格和权力。
在大明的统治秩序中,各部、寺、司、局等衙门的主要官员,负责对各自权利范围内的公务拿出具体的处理办法。
内阁大学士拿到这些处理办法之后,进行大方向上的把控。权衡具体措施的可行性,对多部门参与的项目,进行协调和勾兑。
司礼监掌印太监则实际掌握着对全过程的审核权。
简单来说,陆訚的职权和六科对应。
内阁拿上来的票拟意见,陆訚觉得不合适的可以打回去,但是他没有直接制定政策的权力。
同样的,外朝的六科给事中也同样拥有将圣旨封驳的权力。
但是这都属于理论上。
一个位置的实际权力有多大,完全取决于上边放给他的权力,以及对他的制约有多大。
比如说某副千户,因为隶属关系在南京,平时根本没人管,直接爽的飞起。
想去山东去山东,想回北京回北京,念头不通达了还能跑江西一趟,把李梦阳打一顿。
六科虽然对上皇帝的时候有点牛逼,但是这个职位的婆婆太多了,他们能对皇帝硬气,对别人就硬气不起来了。
而且他们现在积攒的声望,终究有需要兑现的时候,到时候还不是去各个衙门当小老弟?
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六科给事中清高的起来?
可陆訚不但掌握着审核票拟的权力,还管着东、西厂、锦衣卫三大不讲理的暴力机构,而且他还有一项朱厚照都难以比拟的优势。
那就是在面对朝廷各项提案的时候,他可以任意妄为的否决提案。
因为他是太监,可以无耻,可以不要脸,也可以不怕天下人唾骂。
这样一个不被世俗定义,不接受道德绑架家伙,谁见了不头疼。
陆訚想要听奏疏,孙交只能当做朱厚在仍在上面,照常上奏。
“紫荆关、倒马关等处也上报说是缺少粮草,户部盘点之后,发现易州、唐县尚有收贮的折粮银没有上交,合计有三万四千余两。户部建议,将这笔银子先划拨各处,以备不时之需……”
陆訚看向杨廷和,“那内阁的意见呢?”
杨廷和沉吟道,“这各处关隘,遇到达虏侵袭的时候,就要闭关死守。现在不早做打算,提前分拨调派好,只怕事到临头,咱们想要处理,也有心无力了。”
“若是那时官兵困守,物资匮乏,军心不振,又为之奈何?”
陆訚是知兵的。
作为远征过吐鲁番又镇守过宣府,还打过霸州军的军事太监,陆訚对杨廷和的说法基本认可,于是笑着慢慢说道,“有理。守城虽然不吃银子,但有银子就能压得住心,稳得住神儿。”
“这事儿咱家记下了,还有呢?”
就在陆訚陪着户部一点点梳理那些财政支出的时候,朱厚照沉着脸独自下了丹陛,往奉天殿的后殿走去。
他刚绕到后面,就看到了等待在那里的裴元。
朱厚照也不意外,向裴元微微颔首。
裴元当即就要见礼,朱厚照摇摇手示意作罢,又示意裴元稍微走远些。
等到了只能勉强听到前殿对答的地方,朱厚照才沉声问道,“都听见了?”
裴元点头。
朱厚照直接问道,“你怎么看?”
裴元脑海中也在快速的思索着,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
没等裴元回应,朱厚照就沉着脸自顾自的说道。
“昨天得到通政司的密报,朕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一出。先用各种理由把户部、太仓、州县的银子花完,然后就图穷匕见要求废弃宝钞征收白银……”
朱厚照冷笑着,笑容有些瘆人。
“整个正德七年,朝廷总共才放出去盐课二百一十八万零几百引。现在光是为边镇补充军储这一项,就要放出二百二十五万二千五百余引。”
“现在正月还没出呢!江西、四川叛乱未平;延绥、郧阳动荡又起;广西那边,因为抽调了狼土兵去江西平乱,又有妖人李通宝聚集杂苗生事。现在就把盐引钱全部拿去用了,别处怎么办?”
“要是以前,朕还糊涂着。上次听了你的话,朕真的是茅塞顿开。”
“现在朕越来越觉得宝钞重要了。现在朕已经被银子困住了,之后岂不是要为银子付出更多?”
裴元见朱厚照对宝钞的态度未变,依旧十分坚决,总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这些事情慌也慌不来,总要一点点解决的。”
接着裴元道,“别的事情且不提,几大边镇补充军储的事情,确实刻不容缓了。”
朱厚照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裴元,“连你也支持户部的方案?”
裴元摇头,沉声说道,“臣不是支持户部的方案,而是这些事情确实要去面对。”
“臣之前打听情报的时候,偶尔遇到了北边来的胡商,听他们说,这些年北边的气候一直不好。冬天冷的厉害,牲畜马匹也多有冻死的。许多草原上的部落,已经在陆陆续续的向南迁徙。”
“也就是说。这场蒙古小王子的侵袭,和朝廷之前预想的不同,他们并不是为了劫掠,特意跑来袭击大明。而是大量的蒙古部落在南下,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已经在长城之外了。”
“所以他们不会回返,也不会中断侵袭。未来的一两年,甚至数年间,大明要对面的,很可能是蒙古人接连不断的袭扰。”
“从宁夏、山西,到大同、宣府,甚至到辽西一带,全都是蒙古人攻击的方向。”
朱厚照脸上的怒容肉眼可见的消了下去,接着换上了有些茫然的无措和慌乱。
“这是……”
顿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吐出剩下的话,“这是真的?!”
朱厚照在插手军务之后,已经大致有些明白边军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那些干儿子们酒一上头,也根本没瞒着他。
现在边军的战斗力十分孱弱,除了一级级武官们手底下抓着的选锋家丁,正规的朝廷边军已经几乎没什么战斗意志了。
边镇的屯田早就被分的差不多了,现在的边镇士兵很多都是靠着朝廷拨的那点钱粮过活。
以朝廷现在的税收能力,许多地方偏僻的边军连饭都只能吃个几分饱,谁愿意饿着肚子给朝廷打仗?
朝廷面对北虏入侵的主要法子就是龟缩在各处险要,避而不战。
因为官军占据着险要,达虏们不敢深入,每次也就在边境劫掠一番,然后就惊弓之鸟一般带着东西赶紧跑路。
往往事后合计合计,单纯从数据来看,可能比打一仗的损失还要小。
可是如果在蒙古部落大举南下的前提下,这种战术,就彻底失去了作用。
这里很快也将成为他们的主场。
他们可以迅速的带着劫掠的东西回到部落,然后再次快速的出击。甚至有着部落的支援,他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人数优势,一个个敲掉那些各自为战,守着关隘的官军。
裴元自然不是真听胡商说有这么回事儿,而是根据历史本身的结果,胡乱编出理由。
借口是什么并不重要,裴元只是需要朱厚照意识到结果是什么样子的。
而且裴元觉得,他的这个理由可能性还真不小。
没有蒙古部落的大举南下,根本支撑不起小王子这般不知疲倦的袭扰。
裴元当即笃定的对朱厚照道,“必然如此。”
接着话题转回了户部的提案上。
裴元沉声道,“户部的提案到底有多少私心,臣不敢评价,但是臣可以断言,他们的提案歪打正着,恰好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现在的这个时间,可能是大明进行备战的黄金时期了。”
现在的大明刚刚平定了霸州叛乱,紧接着又迎来了一场堪称延续大明国运的大丰收。
现在的社会气氛稳定,粮食充足,各种物资的价格也十分平稳。
如果按照户部的方案进行备战,并且及时的利用这短暂的安稳时期,把物资支援到边镇去,那么未来的形势一定会有极大的好转。
朱厚照再次沉默了。
裴元给他说的北境的新形势让他喘不过气来,户部的步步紧逼也让他喘不过气来。
在两人的沉默中,前殿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去年的时候,霸州在经历了正德六年的大地震后,又陆续出现了几次小震。这固然是天威赫赫,惩戒贼子,但当地的百姓又有何辜?如今顺天府霸州固安等七州县都因灾出现不少伤亡,希望朝廷可以免掉这七个州县今年的税赋。”
陆訚回答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大司徒所言虽当,但岂有七县之地人人受灾,各个受伤的道理?”
“朝廷免掉的税赋,未必会惠及灾伤之人。真受到灾伤的人,也不会因为免掉这点税赋就改变处境。咱家觉得税赋应当照征,然后再从中拿出一部分来,专门用来赈济灾民。”
孙交好半天没说话。
倒是费宏把话接了过去,“可以,按陆公公说的办吧。”
孙交没有答应,而是接着又道,“那直隶、凤阳等府,徐州、寿州等州县,今年遭了旱灾,又该怎么说?”
“陕西延安府遭了旱灾,西安左卫因为乏粮险些兵变,这些又该如何处置?”
“灾情如火,可等不得这些。不少百姓本就穷困,无法交得起税赋。一旦催逼生乱,恐怕朝廷赈济的钱粮还没到他们手里,就要因为征税闹出乱子了。”
“到那时,谁又能担得起责任。”
陆訚闻言没接话。
他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前提是得先把钱粮收上来,再把钱粮发下去。
那些地主豪强自然不差这点,但是真正受灾的百姓,可能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就要倾家荡产。
等到钱粮收上去,谁又能保证,这些受灾的人能够得到更多的赈济?
陆訚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笑笑道,“那就再想想,户部这么多经世济民的大才,一定能拿出让所有人满意的方法。”
孙交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像是刻意让在后殿逃避的朱厚照听清楚一般。
“能不能赈济到百姓且不说,朝廷起码要拿出个态度吧。若是因为这个原因,让那些地方生了乱子,只怕平乱的银子还不知道要花多少。”
朱厚照闻言越发头大。
他几乎是有些无助的向裴元问道,“裴卿,怎么办?”
边境的问题必须要解决,受灾百姓的事情也拖不得。
偏偏朝廷的府库在平定霸州之乱的时候,几乎被花了个锅干碗净。
裴元闻言,想着朱厚照眼前的处境,脑海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他看着朱厚照询问道,“陛下,臣想先向你打听个底,朝廷的太仓银究竟还剩下多少?”
朱厚照脸色不太好看,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就是你刚才听到的那些。”
裴元微怔,下意识问道,“什么?”
朱厚照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十万五千两。”
见裴元还没意识到,朱厚照解释道,“昨天我得到示警后,就让人去看了户部的帐,现在太仓里的存银,只有十万五千两了。”
接着又补了一句,“就是刚才孙交说要补充坝上仓场草料的那笔钱。”
裴元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孙长老可真有你的啊。
上来就是大神通啊。
太仓最后的白银,你竟然要拿去买草料。而且还故意在最开始,就这么不经意的提出来。
老子还以为你大招在后面,没想到你开局就冲阿照清空了弹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