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知道范文程说得对,这确实是目前惟一的、也是最好的台阶了。
继续僵持在这里,与沈阳方面紧张对峙,迟早会擦枪走火,爆发内战,那正是洪承畴和大明最希望看到的。
而接受这个条件,虽然明摆着是被多尔衮利用,要去前线吃苦受累、承担风险,但至少保住了性命,保住了军队,也获得了一块相对独立的势力范围。
到了前线,天高皇帝远,他豪格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远比回到沈阳仰人鼻息、时刻担心被清算要强得多!
至于未来与明军的战事那是后话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这里,豪格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苦涩中带着几分释然的笑容对范文程说道:
“行了,范先生,你也不必再多言了,你回去告诉多尔衮和大玉儿,他们的条件,本王接下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不过,你也要给本王带句话回去!本王的福晋、女儿,还有府中上下,就暂且留在沈阳。”
“她们若安好,本王便在辽东为他大清守好国门,她们若是有半分闪失.哼!那就休怪本王不顾念同族之情,翻脸无情了!”
范文程听到豪格终于松口,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应道:
“王爷深明大义,老臣佩服!请王爷放心!太后和摄政王已再三保证,必定善待王府眷属,绝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此事,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豪格点了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
“好了,你去吧,告诉多尔衮,本王不日便会拔营,移驻辽东,让他好自为之。”
范文程再次深深一揖:
“老臣遵命!王爷保重!老臣告辞了!”
说完,他缓缓退出了大帐。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豪格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投向辽东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
一场险些将大清国推向分裂深渊的巨大危机,就这样以一种看似妥协、实则暗流汹涌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豪格将远走辽东,名为镇边,实为放逐,而多尔衮和大玉儿稳住了沈阳中枢,却也在身边埋下了一根更远的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洪承畴虽然未能如愿看到建奴内部立刻爆发内战,但成功地将豪格这头猛虎驱赶到了前线,并在他与沈阳中枢之间种下了难以消除的猜忌裂痕,这已然是一个巨大的战略胜利。
视线转回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
关于辽东沈阳城近日发生的这场惊天巨变,此刻的朱慈烺尚未接到详细的密报,毕竟距离遥远,消息传递缓慢。
但他心中并非毫无预感。
因为关于利用豪格与多尔衮矛盾、施行离间之计的战略构想,洪承畴早在之前向他详细阐述过,并得到了他的首肯。
他大致能够猜到,潜伏在沈阳城内的那些锦衣卫此刻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开始行动了。
只是具体进展如何,效果怎样,他暂时还不怎么清楚。
眼下的朱慈烺,注意力只在即将到来的南巡之事。
这天朱慈烺又来到了皇宫,打算和崇祯谈一些事情。
守门的太监见是太子驾到,连忙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为他掀开了厚重的锦缎门帘。
朱慈烺迈步而入,暖阁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崇祯正端坐在临窗的炕桌主位上,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家常的绛紫色团龙纹便袍,神色间带着几分难得的闲适。
而令朱慈烺略感意外的是,他的三弟、永王朱慈炯,此刻也正恭谨地坐在炕桌下首的一张绣墩上,身子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副认真听训的模样。
见到朱慈烺进来,崇祯只是眼皮微抬,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继续将目光投向了朱慈炯,口中仍在谆谆叮嘱着什么。
那神态,全然是寻常父亲教导幼子的模样,倒是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
反倒是朱慈炯,见到朱慈烺突然驾临,显得有些慌乱,连忙从绣墩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亲王常服,朝着朱慈烺毕恭毕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也透着一丝紧张:
“臣弟参见皇兄千岁!”
朱慈烺见状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语气轻松地说道:
“慈炯不必多礼,你我兄弟,在父皇这里无需如此拘束,坐吧。”
说罢,他自顾自地走到炕桌另一侧,极其自然地在一张空着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姿态闲适,仿佛回到自己宫中一般。
这一幕落在年仅十三岁的朱慈炯眼里,却无异于一道惊雷!他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他的认知里,父皇乃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威严深重。
平日里他们这些皇子觐见,无不是战战兢兢,行礼问安一丝不苟,何时见过有人敢在父皇面前如此随意?
就连他自己,刚才也是屏息凝神,生怕行差踏错。
可皇兄他竟然连最基本的跪安礼都免了?就这么直接坐下了?
而且父皇对此竟然毫无表示?仿佛司空见惯一般?
朱慈炯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崇祯,又迅速扫过一脸坦然的朱慈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年纪尚小,久居深宫,对于朝堂之上这几年来发生的微妙的权力变迁并无清晰的认知。
他哪里知道,他这位看似温和的皇兄,早在数年之前便已通过一系列雷霆手段逐步掌握了帝国的实际权柄。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崇祯,更多时候更像是一位象征性的君主,真正的决策核心早已转移到了他的这位皇兄手里。
而他们父子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父子关系。
就在朱慈炯心绪起伏、暗自震惊之际,崇祯继续对着他嘱咐道:
“慈炯,朕方才与你说的,你可都记下了?待朕与你皇兄启程南巡之后,这京城,这大明的中枢,可就暂时交给你来监国了。”
朱慈炯闻言,连忙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从对皇兄举止的震惊中脱离出来,恭敬地回答道:
“回父皇,儿臣.儿臣记下了。”
崇祯微微颔首,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告诫的意味:
“记住,监国非同儿戏,日常政务自有内阁薛国观、范景文诸位阁老与六部堂官处置,他们皆是国之干城,经验丰富,你无需过多插手,更不可胡乱指挥,徒增纷扰。”
“你身为监国亲王,首要之务是坐镇中枢,稳定人心,遇有不解之事,当不耻下问,多向阁老重臣请教。”
“此番经历,于你日后成长,大有裨益,定要珍惜。”
朱慈炯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悄悄瞟向一旁安然就坐、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之事的皇兄朱慈烺。
监国这个位置权力极大,责任极重,按理说,本该由太子担任,他从未奢望过能有此殊荣,此次完全是机缘巧合,因为皇兄决定要与父皇一同南巡,这监国的重担才意外地落在了他这个年仅十三岁的亲王肩上。
这突如其来的重任,让他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如山般的压力和深深的不安。
他毕竟才十三岁,放在寻常百姓家,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却要象征性地掌管这偌大的帝国京城,这让他如何不心慌意乱?
想到这里,朱慈炯内心挣扎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皇.儿臣儿臣年纪尚幼,学识浅薄,于国事更是懵懂无知,这监国之位干系重大,儿臣儿臣只怕才德不足,有负父皇重托”
他这番话倒不全是谦辞,更多是发自内心的惶恐。
崇祯听到这话,没好气地白了朱慈炯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沉重?你今年已满十三岁了!虚岁都十四了!放在民间,已是能顶门立户的半丁!岂可再以年幼推脱?你可知.”
说到这里,崇祯的话音猛地一顿,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本来想脱口而出的是:
“你可知你皇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暗中布局,造朕的反了!”
可话到嘴边,他猛然意识到,这等“家丑”,如何能在另一个儿子面前宣之于口?这岂不是自曝其短,有损他作为父皇和皇帝的威严?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的朱慈烺显然也立刻领会到了崇祯那未尽的“潜台词”,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若是让朱慈炯知道,他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皇兄,在比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造反并且掌控朝局,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恐怕会在这位幼弟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吧。
不过好在崇祯及时刹住了车,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迅速改口道:
“咳咳.总之,你休要再以年幼为借口!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熟读经史,知晓民间疾苦了!”
“行了,朕方才交代你的话,你牢牢记住便是!凡事多看、多听、多问,少自作主张。”
“遇到拿不准的军国大事,自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循旧例办理即可,你无需过多忧虑,更不可任性妄为!”
朱慈炯见父皇语气坚决,不敢再辩,只得低下头,讷讷地应道:
“是,儿臣明白了,父皇放心,儿臣定当谨遵父皇教诲,凡事请教阁部大臣,绝不敢擅专。”
就在这时,一旁的朱慈烺见这个弟弟被训斥得有些蔫头耷脑,心中有些不忍,便开口打圆场道:
“父皇,慈炯他毕竟年纪还小,又是头一遭担此重任,心中忐忑也是常情,您也不必过于苛责于他,慢慢来便是。”
年幼个屁!
崇祯在心里忍不住暗骂了一句,一股无名火差点窜上来。
他心想:你小子还好意思说?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敢造老子的反了,那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算计起你老子我来那是一套一套的,现在倒在这儿充起好人,说他年幼?
这对比之下,更显得朱慈炯有些“不成器”。
不过,这番腹诽崇祯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然而,这番父子三人之间看似平常的对话和细微的神情互动,落在心思敏感的朱慈炯眼中却让他更加惊诧和困惑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父皇和皇兄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极其特殊的默契?
父皇对皇兄的态度,与其说是君王对储君,倒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平等?
甚至,在皇兄开口后,父皇那声冷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默认?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天家父子关系的认知!
但他深知宫闱禁忌,不敢多问,只能将这份巨大的疑惑深深埋藏在心底,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崇祯似乎也觉得方才的气氛有些微妙,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某种尴尬对朱慈炯说道:
“行了,该交代的朕都已交代于你,你回去后,自个儿再好生琢磨琢磨,凡事多长个心眼,退下吧。”
朱慈炯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恭敬地行礼: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儿臣告退。”
随后,他又转向朱慈烺,再次躬身:
“皇兄,臣弟告退了。”
朱慈烺微笑着点了点头,温言道:
“去吧,若有难处,可随时遣人来东宫寻我。”
“谢皇兄!”
朱慈炯心中微微一暖,再次行礼后,便跟着门口侍立的领路太监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暖阁。
他那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门帘之外。
暖阁内,一时间只剩下崇祯与朱慈烺父子二人。
崇祯端起炕桌上那盏温热的茶杯凑到嘴边,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
随后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朱慈烺,脸上那点残存的对待幼子的温和早已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日那种混合着疲惫、审视与一丝依赖的复杂神情。
“你这弟弟,心性胆识,远不如你当年。”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