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人口杂且密集,周大头跟翠花娘勤恳了大半辈子,拢共能住人的也就只有靠近东头的这两间小破屋子。
等俩闺女年岁大了后,十平米不到的小屋子又从中间被生生隔成了两间。安宁此刻待着的,就是靠里头这处。
透过单薄的门帘,少女低低的哭泣声在这个清晨显得尤其明显。正是隔壁的小福子无疑:
“阿爹昨夜已经寻好了人家,听说那人是个驻地的军官……”
“彩礼……彩礼说是给两百来块,足够娘跟阿弟他们用上好几年了。”
说话间,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泣声。
小福子今年才刚过十九,正是年岁好的时候,气质柔顺,眉目亦是清秀。只可惜多年营养不良,体型上比之喜子还要小了一圈儿不止。连原本讨喜的小圆脸都挂不住肉,下巴显得尖尖的。
透过门帘,安宁依稀能瞧见一个单薄瘦弱的灰蓝色身影,正扶在炕上悄悄抹着泪。
瞧她这样,本就暴脾气得喜子登时便恼了:
“两百块,什么嫁闺女,你爹这跟卖闺女有啥个两样!”
这年头,她们这样的人家,彩礼能有几十块银元都算多了的。两百块,一听就不是啥好事儿。
真有好事儿又哪里轮得到她们?
何况军官,尤其是这些驻地军官,大多漂泊不定,可能今儿在这儿,明儿就又跑到别处去了。
跟妹妹在外头走了这么些日子,接触的人多了,喜子懂得到底还是多了些,见眼前人依旧默默流着泪。
半晌,喜子这才瘫下身子,满是挫败地咬了咬唇:
“那军官多大年纪了,到时会过来正经迎亲吗?”
外间,仍旧是一派安静……
小福子没待上多久,很快便被福子娘隔着院子给喊了过去。
人走后,喜子就这么两眼发直,呆愣愣的坐在炕头上,还是安宁见势不对,过来拉了人一把,喜子这从方才的幽魂状态中缓过神儿来。
“阿姐?”
瞧着眼前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新棉衣,新鞋子,愈发显得机灵可爱的小妹,再瞅瞅自个儿身上同样新添的衣裳。想想两人这阵子存下的钱。
片刻后,喜子原本苍白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只夜里,不大的炕头上,喜子依旧瞪大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安宁才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呼吸声:
“妹,你说福子她,除了被卖走换彩礼,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有啊!”
一片漆黑中,安宁的回答依旧很轻:
“姐,如果福子姐她愿意,我这里有几个熟客,都是家境不错的哥哥姐姐,有几家人很好的,管吃管住不成问题。
福子姐人勤快,手脚利索,如果想去家里做活的话,我可以帮着问问。”
“就是工钱上不会有很多。”
最后一句,安宁语气不由低了许多。
何止不会有很多,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人力。帮佣,除非是积年的老人,或者真正的大户人家,能包吃包住,过年有些许赏钱已经很是人道了。
身侧,喜子很快沉默了下来。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第二日一早,喜子还是早早跑去隔壁寻了小姐妹。
然而晌午时分,安宁还在屋里看着刚借来的书,便见自家大姐一脸失魂落魄的走了回来。
显而易见,福子她拒绝了。
为了家里时常病着的母亲,同样也为了两个才十岁不到的弟弟。
“喜子妹妹,姐姐我知晓你是好心,可人,总归要先活下去吧!”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家里娘跟两个小弟弟饿死在屋里头。”
真是……意料之内啊,屋里,安宁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然,哪怕没有亲爹二强子逼迫,以福子的性子,也断不可能抛下娘跟年幼的弟弟。
就连素来活泼的喜子也沉默了下来。
设身处地,喜子问自己,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她能看着家里几个弟弟妹妹饿死冻死吗?
毕竟是个人都知道,饿,是真的会死人的!
如果没有阿妹这笔钱,如果再过几年爹也挣不到什么钱……
似是想到了什么,喜子猛地摇了摇头。
福子终究还是走了,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早,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就这么被人安安静静的被领了回去。
除了自那以后,愈发努力跟着妹妹学习的喜子。就连福子爹,眼里也只有那热乎的两百大洋。
福子的离开,在这大杂院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院里其他人纵使知晓,也只短暂嘘上一声,很快便将目光重新落在发了财的二强子身上。
大杂院儿,最是藏不住事儿,尤其是这么一大笔不菲的横财。
这不,才几日的功夫,安宁一家亲眼瞧着,上门儿寻福子爹喝酒的,耍牌的,甚至还有过来帮兄弟“做生意发财的”,几乎没落下过。
不大的院子里,热闹的吓人。
眼瞧着这两百块马上就要被挥霍一空,福子娘想要阻止,还险些被醉酒后的二强子打死。要不是安宁姐妹俩刚好卖完东西回来听到动静,说不定人就真没了。
就这,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整整二百块银元,这会儿也几乎干净了。
亲眼瞧上了这一出出闹剧。
为此,翠花娘还特意把家里的钱数了又数,生怕少了哪怕一枚,同时夜里还不忘狠狠警告孩子他爹:
“当家的,家里孩子马上就大了,以后用钱的时候还多着呢!
也就这大半年,托宁子机灵,才好不容易能存上了些,你可甭学隔壁似的,真在外头大手大脚,当自个儿是有钱人!”
“擎招人眼,不说你那些同行,就说咱们院里那些人……”
黑暗中,翠花娘忍不住朝某一处呸了一声。
不远处,老实了大半辈子的周大头沉默着点了点头。
事实上,能在这种情境下养活四个孩子,比起仔细抠搜爱攒钱,周大头本人也不遑多让。
总之,经此一事,两口子平日里愈发仔细了下来。偶尔多买点儿米面都得特意避着人,再多绕上条街。
真好!
算算时间,她都来这里一年了。
戳了戳碗里一如既往黑乎乎的面条,安宁默默加快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