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石摩擦般的死寂呓语,仿佛一道无形的命令,顺着新生梦网的脉络刺入虞清昼的感知。
它所指的方向,正是群山深处。
她肩头那片新生的谎语光片微光一闪,化作无形,人已消失在梦泽的渡口。
当她再次停步时,已身处一座建在峭壁之上的古寨。
寨门前,一块三丈高的青黑色石碑拔地而起,其上以古拙的刀法刻着四个大字——言禁碑。
碑文森然,宣称“三代以内,不得更改祖训”,违者,魂贬石下,永世为基。
风过山坳,带来孩童们琅琅的背诵声。
“吾族始祖,讳号‘斩山’,手撕妖蟒三百,血流成河,筑我族基业!”
“先妣烈女,拒嫁凡人,自于宗祠,魂归先祖,血脉高洁!”
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被千锤百炼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虞清昼循声望去,只见一群总角孩童在一名老者的监督下,正对着一本厚重的《先祖实录》摇头晃脑。
那书册的封皮,是用某种兽皮制成,泛着陈旧的油光。
虞清昼的目光没有温度,她绕过人群,走到那言禁碑前。
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石面上,一瞬间,比梦泽图谱更为僵硬、更为古老的谎言数据流,如钢针般扎入她的脑海。
没有什么“斩山”始祖,只有一个名为阿犬的逃奴,在百年前的饥荒中逃窜至此,为了一块黑面包,用石头砸死了同样饥饿的邻村人。
为了掩盖罪行,也为了在这片蛮荒之地立足,他编造了“斩杀食人恶妖”的谎言,为自己赢得了最初的敬畏。
更没有什么“烈女先妣”,只有一个被山匪掳走后侥幸逃回的女子,为证清白,也为保住家族仅有的几亩薄田不被觊觎,被迫在宗祠前立下毒誓,最终郁郁而终。
谎言,一代代地被美化、神化,最终刻入石碑,铸成血脉的枷锁。
如今,它成了不可动摇的真理,任何质疑的声音,都会被斥为“忘本”、“不孝”,轻则鞭笞,重则驱逐出宗祠,成为无根的孤魂。
“原来,这就是‘言即罪,罪即石’。”虞清昼收回手,眼底的寒意足以冻结山风。
当夜,她召集了数名曾在“墓志铭运动”中为她刻碑的老匠人。
这些人曾在她的引导下,亲手为无数被遗忘的死者刻下他们真实的、哪怕是卑微的人生。
他们是谎言的见证者,也是新叙事的创造者。
“每人写一句,一句你们家谱里永远不敢记下,却真实发生过的‘伪祖训’。”虞清昼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回响,“写下它,就意味着你愿意为这句谎言的‘真’承担后果。”
老匠人们没有犹豫。
他们拿起笔,在一张张粗糙的纸条上,写下被家族刻意掩埋的疮疤。
“我家太爷,不是病故,是偷官银被活活打死的。”
“太奶奶根本没守寡,她私奔了三次,最后一次再没回来。”
“我爹说我是亲生的,可我娘临死前告诉我,我是在河边捡的。”
一张张写满羞耻与痛苦的纸条被揉成团,堆在虞清昼面前。
盲童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侧,怀中抱着一个空空的糖瓮。
虞清昼将这些纸团投入瓮中,盲童低头,一滴由无数谎语光流凝成的、粘稠的糖浆滴入其中。
糖浆迅速包裹住纸团,将其化作一颗颗外表浑圆、内里却藏着一个家族隐秘的“逆种丸”。
“传下去。”虞清昼的命令简单而冷酷,“吃一颗,就能说出你家不敢写的家史。”
盲童抱着糖瓮,如一个沉默的影子,再次行走在陌生的街巷。
他一言不发,每到一户人家的门前,便悄无声息地放下一颗糖丸,然后转身离去,仿佛一个散播禁忌的瘟神。
寨子里的人们发现了这些来路不明的糖丸。
有人好奇,犹豫再三后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冲进屋里,对着父亲的牌位嚎啕大哭:“爹!你当年打我,根本不是因为我不孝,是你去镇上赌坊输光了家里的钱!”压抑了二十年的秘密,一朝脱口,如释重负。
有人则如临大敌,捡起糖丸狠狠砸在地上,踩得粉碎,口中怒斥:“妖言惑众!败坏门风!”可夜里,他却翻来覆去,脑中全是那句“说出你家不敢写的家史”。
更多的人,则将糖丸珍藏起来,藏在枕下,揣在怀里。
夜深人静时,他们会取出糖丸,在指尖反复摩挲,感受着那层光滑糖衣下,仿佛能传出心跳的纸团。
七日后,古寨的风气已然大变。
言禁碑下,那本被奉为圭臬的《先祖实录》被人偷偷撕掉了几页。
孩童们的背诵声,也开始变得犹疑和错乱。
更诡异的是,寨中各处,墙壁上、梁柱背后、甚至灶台的内壁,开始悄然浮现一行行匿名的留言,字迹或潦草,或娟秀,或稚嫩。
“爷爷说他年轻时杀过人,是条好汉/可我听邻村老人说,他其实是被人追杀,躲进山里一辈子没敢出去。”
“族谱记载,曾祖奶奶守节一生,立了贞洁牌坊/但我翻到她的旧信,她是为了保住那三十亩田产,才没改嫁。”
这些杂乱无序、相互矛盾的话语,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整个古寨笼罩。
它们不追求被证实,也不寻求被认可,却因为那份心照不宣的真实,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一张由血缘构筑的反讽之网,正在悄然取代那张由谎言编织的荣耀大旗。
虞清昼如入无人之境,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宗祠地窖。
她要找的,不是发霉的族谱,而是这套谎言体系的动力核心。
地窖深处,她果然发现了一排深埋于地下的青铜管道,管道表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正微微搏动着,散发着与言禁碑同源的气息。
管道的尽头,连接着一块人头大小、仍在运转的黑色晶核——旧时代“正音司”的残核。
原来如此。
这个宗族早已与监察使的残识达成了秘密协议,他们以“维护祖训的绝对纯洁性”为代价,换取了在这片土地上苟延残喘、免遭清算的资格。
他们看守的不是祖先的荣耀,而是一座用血缘构筑的监狱。
“用谎言换取苟活,再用苟活神化谎言。”虞清昼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她不再迟疑,抬起手臂,露出那道新生的、闪烁着悖论光纹的乱码烙印。
她并指如刀,竟将那块皮肤连同其下的血肉一同剜下,在鲜血淋漓中,精准地将其嵌入青铜管道与晶核的接口处!
“悖论烙印·血脉逆流术——启!”
以自身为媒介,以悖论为钥匙!
三百座墓志铭的悲欢,七十二具伪面皮的记忆,九堆记忆火堆中燃烧的无数人生残响,在这一刻化作奔腾的数据洪流,被她强行灌入正音司的残核,再逆流注入宗祠供奉的所有族谱玉简之中!
当夜,异变陡生!
宗祠正堂,那数百册被小心供奉的族谱玉简,突然毫无征兆地“流汗”了。
一滴滴暗红色的液体从玉简表面渗出,如同鲜血。
紧接着,玉简上那些用金粉写就的文字,开始自行扭曲、蠕动、重组!
“始祖斩山,手撕妖蟒三百……”一行字迹瞬间融化,重组成一行触目惊心的新字:“始祖原名阿犬,生于奴籍,为食杀人,谎言立族。”
“先妣烈女,拒嫁凡人……”另一行字也随之改变:“先妣赵氏,遭辱归家,为保田产,含恨终生。”
“啊——!”负责守夜的长老发出惊恐的尖叫。
闻讯而来的族中长老们个个面如死灰,惊怒交加之下,他们疯狂地抱起玉简,将其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
“烧了它!烧了这妖物!”
然而,火焰却无法焚毁真相。
烈焰之中,那些扭曲的字迹没有消失,反而升腾起来,在空中幻化出无数张重叠、模糊的面孔。
那些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时,一个稚嫩、飘忽的声音,仿佛从火焰中,又仿佛从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我不是你们的祖先。”
“我只是……饿了。”
那是始祖阿犬,为了一块面包而杀人时,心底最原始的呐喊。
刹那间,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冲开,所有族人脑海中都闪现出自己家族最私密、最不堪的谎言——抱养的子嗣被记作亲生,侵占的族产被伪造成继承,甚至还有为了争夺继承权而暗中下毒的弑亲惨剧……
“不!!”
他们抱头痛哭,有人状若疯癫地冲向祠堂,将那些象征荣耀的牌位砸得粉碎;有人双膝跪地,朝着火焰中无声的面孔忏悔自己的罪孽;更多的人,则是在极致的冲击后陷入了死寂,他们沉默地转身,一步步离开这座已经沦为废墟的精神家园。
虞清昼站在寨子的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那些曾被言禁碑牢牢吸附的谎语光流,此刻正从破碎的牌位、焚毁的玉简中升起,却不再汇聚成坚硬的幕墙,而是如漫天萤火,自由地四散飞去。
废墟之中,盲童缓缓走入。
他弯下腰,拾起一块沾满了“逆种丸”糖浆的牌位碎片,面无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来,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甘美的食物。
良久,他吐出一颗全新的糖丸。
那糖丸通体透明,纯净无瑕,内中没有星河流转,亦无光晕闪烁,唯有一粒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泡,随着他的呼吸,在糖丸中心轻轻浮动。
虞清昼走下高处,接过那颗糖丸,将它轻轻放在了山门旁一块未经雕琢的空白石碑上。
一阵夜风掠过,碑面竟渐渐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字迹。
“你说它是假的——它才真的活了。”
她转身欲走,夜风卷着纸灰与焦木的气味掠过肩头。
也就在这时,她颈后一处早已愈合的旧伤,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灼热。
那丝搏动,熟悉而又遥远,正随着她心脏的跳动而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历经漫长的沉寂后,正隔着无尽时空,试图重新连接上她,却又因为某种深刻的恐惧,迟迟不敢冒认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