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是王芷十岁生辰的正日子,王家阖府已为长女庆过生,该有的礼俗皆已周全,唯独生辰宴略微从简。
王家上下皆知,纵使府中竭力备办,也难及吴掌柜亲自操持的一桌宴席。
王安石虽延请吴掌柜上门掌灶,却无意大操大办,所邀宾客,除左邻右舍的孩童外,仅韩绛、韩维、吕公著三位挚友,权作家宴小聚,并未请四司六局张罗排场。
话虽如此,此番庖厨的阵容却堪称空前,除吴铭和谢清欢外,京师首屈一指的厨娘何双双亦将同往。
由本朝最顶尖的男女庖厨为自己操持生辰宴,这等待遇,即便放眼整个东京,怕也是独一份。
王芷对此期盼已久,心底的兴奋尤胜三日前,早早起床梳妆,扮作娴静淑女模样。
王蘅则早早将左邻右舍的小伙伴邀至家中,将吴川哥哥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众孩童皆已尝过无名氏摊上的美味,对此深信不疑,暗自垂涎。
等待最是煎熬,王蘅性子又急,不时缠着王安石追问:“爹爹,吴川哥哥几时至?”
同样兴奋的还有谢清欢。
好耶!又可以出门啦!
这回轮到锦儿留守空店,她平时练得最少,正好趁此机会雕雕萝卜、练练颠锅。
吴铭买菜归来时,厨房里已萦绕着卤水的浓香。
作为本店最畅销的菜品,卤味自是不可或缺,且依照吴琼的嘱咐,此番多备了些鹌鹑蛋。
吴铭招呼道:“待会儿再备料,我先教你们做道新菜。”
一听又有新菜可学,三个厨娘立时放下手中活计,围聚上来。
吴铭取出低筋面粉、鸡蛋、糖等一应食材,以及前几天买的电动打蛋器等一应器具:“这是一道甜食,唤作蛋糕。”
王家毕竟是以庆祝王芷十岁生日为由请的他,小孩儿过生,怎能没有生日蛋糕?
“是蛋烘糕么?”
谢清欢只道师父口误。
“不,蛋糕和蛋烘糕虽只一字之差,二者却截然不同。”
三个厨娘面面相觑,何双双疑惑道:“我记得食单上似乎没有这道菜?”
“的确没有,此菜算是给小五娘准备的生辰礼。”
三人恍然,心想师父(吴大哥)做事当真周到。
因为前女友爱吃甜品,吴铭曾跟相熟的同行学过一点烘焙,水平不高,只略懂皮毛,做个简单的生日蛋糕还是手拿把掐的。
只不过,川味饭馆是一家苍蝇馆子,就同等规模的饭馆而言,老爷子采买的厨房用品算是相当齐备了,但仍然无法和酒楼的后厨相比。
厨房里没有烤箱,暂时也没有添置的必要,等以后做大做强了再说。
幸而蛋糕并非只有“烘烤”这一种烹饪方式,隔水蒸制的蛋糕同样松软香甜,做法相当简单,且蒸的好吃不上火。
吴铭取出电动打蛋器,装上搅拌棒。
谢清欢立时被这稀奇古怪的器具所吸引,好奇询问:“师父,这是什么法宝?”
每次听她以“法宝”称呼现代厨具,吴铭总忍不住想笑:“这叫打蛋器,之前教过你们用筷子打发蛋清,换作此物,效率更高,可省下许多体力。”
雪花鸡淖里的蛋白霜量不多,且是雅间菜品,偶尔才做一回,手打足以胜任。
蛋糕就不一样了,纯靠手打,即便是麒麟臂大成的吴铭也遭不住。
考虑到这是赠礼,且最后才上,尺寸没必要做得太大——主要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模具和蒸锅——做个八寸的小蛋糕,给一千年前的小孩儿尝尝滋味,足矣。
取出电子秤称重各种食材。
新手烘焙最好定量,尤其是主食材,务求精准,稍有出入便会翻车。
吴铭一边称量一边讲解:“这个叫电子秤,和秤的作用一样,单位是克,坊间的一斤相当于660克。”
三人相顾惊诧。
又一仙家法宝,竟无需秤砣便可称重!
看了一会儿便发现,此秤精度极高,远非凡俗秤杆可比!
吴铭先取出蒸锅烧水。
随后取两个干净的小盆,将五个鸡蛋打入盆中,分离蛋黄和蛋清。
往蛋黄里加入50克玉米油、75克纯牛奶,再研磨少许柠檬皮的碎屑去腥,加入80克过筛的低筋面粉搅拌成面糊状备用。
往蛋清里加入少许柠檬汁和50克白砂糖,打蛋器,启动!
先开低速以防蛋清飞溅,随后再转至高速持续搅打。
三人只听得咄咄声响,搅拌棒飞速旋转,盆中清亮的蛋清随之泛起细碎气泡,不多会儿,气泡越发细密,体积也随之膨胀,色泽渐渐发白。
好快!
谢清欢不禁回想起昔日被打发蛋清支配的恐惧,若早得此法宝,又何须费那许多工夫?
转念又想,师父本可用法宝打蛋,此前却只用手打,定是为了磨练我和双双姐的基本功,委实用心良苦。
吴铭专注盆中,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
转眼间,泡沫变得稠厚膨大,堆迭隆起,色泽凝为纯白。
取出打蛋器,指着搅拌棒前端的蛋白霜讲解道:“看,此时的蛋白霜呈弯钩状,这就算打好了。”
术语管这叫中性发泡。
取大约三分之一的蛋白霜同蛋黄面糊快速翻拌混合,再将拌好的面糊倒进剩下的蛋白霜抄底翻拌均匀。
“这一步要尽量快,耗时过长会导致蛋白消泡,极易翻车。”
三人似懂非懂,只记下一个“快”字。
说实话,即便是从厨多年的何双双,看到现在仍毫无头绪。
蛋糕带个“糕”字,想来应是某种糕点,只是这做法和寻常的糕点大相径庭,她以往积攒下的种种经验全无参考性。
吴铭将混合好的蛋糊倒入八寸模具里,震几下找平液面,并排出多余气泡,用保鲜膜包起来。
此时蒸锅里已经上汽,将模具放进锅里小火蒸制,须蒸50分钟左右。
继续备料,主要是对部分食材进行预处理。
何双双师徒入职吴记已有两个半月,早已适应现代厨房的分工模式和吴大哥的各种指令。
四人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待万事俱备,蒸制的时间也已足够,闷五分钟出锅。
三个厨娘纷纷探头看向模具里,但见蛋糊已然发起,膨胀成一块淡黄色的圆厚糕饼,表面平整光洁,无丝毫裂痕褶皱。
完美!
和烤出来的戚风蛋糕相比,蒸蛋糕除了没有外层的焦皮,口感和松软度几无二致。
吴铭将模具往案台上轻震一下,撕掉保鲜膜,竖立放凉。
趁此空隙打发淡奶油。
相较打发蛋清,打发淡奶油的难度略高一些,一要把握时机,二要选对品牌,有些品牌的淡奶油只适合做蛋挞。
将淡奶油和细砂糖按十比一的比例倒入盆里,取出洗净后的打蛋器,仍然先开低速,搅拌均匀后再转中速持续打发。
淡黄的奶油立时泛起大量气泡,逐渐变得浓稠,表面浮现出细微的纹路。搅打至纹路清晰,淡奶油不再流动,拉起后有尖尖角,此时便已打发至八分,可用于蛋糕抹面。
“这是……生酥?”
何双双终于看懂吴大哥在做什么了,不禁暗暗咋舌。
制取生酥是极费工夫的活计,须使牛乳自然发酵,煮成奶渣后再使劲搅打,方能制得少许。故而售价高昂,多为显贵享用。
吴大哥却轻松写意,谈笑间便制出一盆!
仙家法宝,真个妙用无穷!
吴铭随口问:“你应该会做滴酥罢?”
滴酥类似现代的奶油裱花技术,风靡宋代的滴酥鲍螺,便是往奶油里搀入蜂蜜,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制成一枚枚底下圆上头尖的小点心。
何双双身为厨娘,自然精擅此道。
“师父,弟子也曾学过!”
谢清欢举手自荐,跃跃欲试。
滴酥和茶道、插花一样,是彰显出身富贵的优雅技艺,谢居安虽不许女儿学厨,滴酥却是唯一的例外。
吴铭笑道:“待做完蛋糕,生酥若有剩余,便拿给你们练手。”
此时,蒸蛋糕已经放凉,脱模取出,将顶部削平。
三人细细观之,又是一惊。
蒸糕并不罕见,可蒸出来如此松软细腻的糕点却前所未见,指压甚至能回弹!
吴铭以蒸蛋糕作坯,置于平底餐盘上,取出抹刀,在顶部涂抹一层奶油,随后用刀铺至侧边。
竖起抹刀,没有转台,只能让小谢转动餐盘。抹平侧面的奶油,随后将顶部高出平面的奶油刮平,再将底部多出的奶油刮干净,一块最基础的直角蛋糕坯便已成形。
三人齐齐咽口唾沫,谁能拒绝一块裹满滴酥的松软蛋糕呢?
吴铭将剩余的奶油稍微打发至九分,取出裱花袋,将奶油装入袋中,套上尖齿花嘴。
他只会最简单的几种花形,但仅是最简单的花形,已是宋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三人起初不知裱花袋有何用处,片刻后,只见花嘴处开始匀速挤出膏状的奶油,随着师父(吴大哥)的手腕移动而在蛋糕坯表面盘绕。
吴铭向上微微提拉裱花袋,花嘴随之抬升并略微外倾,形成一片拱起的花瓣轮廓,挤出尖端后迅速收力断开奶油线。
随后转动餐盘,重复此操作,依次挤出五片略微交迭的奶油花瓣,最后在花瓣中心挤出一个小圆点作为花蕊。
三个厨娘看得痴了。
东京城里手艺最好的滴酥厨娘,也不过是将生酥挤成各种螺纹状,断无可能做出花形!
这妙到毫巅的精准操控,远超三人对滴酥的认知,简直神乎其技!
不……
何双双的目光落到吴大哥手里的裱花袋上,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物才是技艺得以精进的关键所在。
谢清欢脱口道:“师父,我想学这个!”
吴铭失笑,心想就没有你不想学的。
“好啊,那你留在家里,锦儿随我等同行。”
“啊!那算了……”
吴铭接着又裱出几朵花形,再稍加勾勒,使造型美观。
“呼!”
终于搞定!这玩意儿做起来可比炒菜费劲多了,好在只做这么一回,权当会员福利。
谢清欢盯着蛋糕上惟妙惟肖的花形,越看越喜欢。
适才还信誓旦旦要露一手,此刻见过师父出手,倒是不敢再献丑了。
吴铭将蛋糕放进冰箱冷藏,见三人目光灼灼,念及万事俱备,只欠餐车,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教三人使用裱花袋。
何双双一上手,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以此物滴酥,果真事半功倍!
三个厨娘俨然玩橡皮泥的小孩,将奶油挤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干劲十足,乐此不疲。
吴铭合理怀疑,她们若是生在一千年后,只怕也要舍弃中餐厨师不做,投身于甜品烘焙事业。
刚冒出这个念头,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马大娘来了!”
马大娘驾着餐车驶抵吴记川饭店前。
六人将一应食材和器具装车——因食材较多,单靠餐车不足以盛装,昨日特意让二郎租了辆独轮车,今早已送至店上。
吴铭取出几包冰袋放入餐车具有保温功能的箱柜里,又在底部垫上缓冲垫,将装蛋糕的冰鉴置于其上。
任务期间,餐车临时升级成中转站,必要的现代物品可随车携至东京,但无法在城里取出,更不得售卖。
辞过锦儿,戴上帷帽,吴铭、何双双、谢清欢、李二郎和孙福分别驾着餐车、推着独轮车出发,马大娘则打道回府不提。
考虑到车里装着最是娇气的蛋糕,这一路吴铭只捡平坦的大道走,且尽量缓行,以免一上午的付出毁于一旦。
幸而毛驴稳健,行驶还算平稳。
出丽景门,一行人沿汴河东行,过东水门至清明坊,熟门熟路驶抵王安石府邸前。
看门的院公早得了嘱咐,远远见着餐车,立时回府禀报。
王蘅等一众孩童早等得望眼欲穿,霎时蜂拥而出。
吴铭本打算由偏门入府,岂料甫一路过正门,便被竞争奔出的众小孩儿团团围住。
“吴川哥哥!你可算来了!”
“今日有什么吃食?”
“我想吃蛋烘糕!”
“没出息!宴席上谁吃蛋烘糕啊!”
王蘅率众拦下餐车,七嘴八舌像雀儿一样吵嚷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