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朱雀大街的喧嚣与宫墙内的暗流涌动一同沉淀。凤仪宫书房的烛火,在毛草灵与心腹臣工议定数项关乎国运的大政方略后,并未就此熄灭。臣子们躬身退去,带着振奋与凝重,投入到各自纷繁复杂的政务之中,而毛草灵,却并未感到丝毫松懈。
云袖悄无声息地进来,为她换上一盏新的安神茶,又添了几支蜡烛,让书房内更显明亮。她看着凤主映在窗棂上那道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剪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与疼惜。今日,娘娘在万民面前展现了无比的魄力与决心,在朝臣面前展露了深远的布局与手腕,可这光芒万丈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思虑。
“云袖,”毛草灵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面前一幅刚刚展开的、描绘着乞儿国及其周边诸国疆域的巨幅舆图上,“你去将本宫那个紫檀木匣取来。”
“是,娘娘。”云袖应声,很快从内殿取来一个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精致木匣。
毛草灵接过,打开匣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沓沓整理好的信笺、一些零散的笔记,以及几件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件。最上面,是唐朝使者带来的、来自“原身”父母的家书。她抽出那几页信纸,指尖轻轻拂过上面殷切而略显陌生的字迹。
“灵儿我儿,一别十载,父母日夜思念……闻你在异国他乡贵为凤主,既欣慰亦心酸……十年之约将至,陛下已允诺,迎你归来,册封国后夫人,享尽荣华,以慰我儿多年漂泊之苦……盼早日归家,阖家团聚……”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带着血缘的天然牵绊。白日里,面对万千百姓和朝堂重臣,她意志如铁,毫不犹豫。但此刻,夜深人静,独对这份来自“故国”与“血缘”的呼唤,内心深处那属于现代灵魂毛草灵的、对“家”的复杂情感,以及这具身体残存的、对原生家庭的微妙感应,还是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并非铁石心肠。那个存在于历史书中的盛唐,那个有着“父母”等待的“家”,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种文化的乡愁。但这份来自“家人”的期盼,依旧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轻轻将家书放回匣中,又拿起另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已经有些褪色、编织手法稚嫩的同心结。是当年她初入乞儿国宫廷,在第一次大型宫宴上,一个因她设立的安济坊而得以活命的孤寡老妇,偷偷塞给她的,说是能保佑她平安顺遂。那时,她刚在宫廷中站稳脚跟,四面楚歌,这枚小小的同心结,曾给过她莫大的温暖与力量。
匣子里,还有她推行新农具时,第一个敢于尝试的老农画下的、表示丰收的简陋图画;有她开通商路后,西域商人赠送的、表示友好的一小袋异域香料;有她在前线慰问士兵时,一个年轻小兵偷偷送她的、自己打磨的粗糙木雕小鸟……
这些,都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是她这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一点一滴耕耘、付出的见证,是民心最朴素的回响。它们承载的情感,真实、具体、厚重,远比那几页家书更为沉甸甸。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这些物件,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巨幅舆图。乞儿国的疆域,在她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地图形状,而是由无数个鲜活的城镇、村庄,无数张信赖她的面孔,无数个因她的努力而得以改善的生命所构成的热土。
“家……”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何处是家?”
是血脉来源之地,还是心灵归属之乡?是记忆中的模糊影像,还是眼前这沉甸甸的责任与无法割舍的深情?
答案,其实在今日朱雀大街,在万千百姓跪请的那一刻,在她脱口而出那番誓言的时候,就已经无比明确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紫檀木匣轻轻合上,推至一旁。那丝因家书而泛起的涟漪,迅速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澄澈的心境。
她重新将目光聚焦于舆图之上,拿起朱笔,在东南沿海的几个港口位置做了标记,那是未来海上商路的起点;又在帝都附近圈出一块地方,那是计划中“实学馆”的选址;她的目光继而扫过北方与西部的边境线,那里,虽然暂无大战,但小规模的摩擦和潜在的威胁始终存在。
“云袖,”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果决,“传本宫口谕,明日巳时,召‘凤翎卫’现任统领,及兵部、枢密院相关官员,于偏殿议事。”
“娘娘,您已操劳终日,明日再……”云袖忍不住劝道。
“无妨。”毛草灵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内政需固,边防亦不可松懈。大唐使者虽去,但态度未明,周边诸国见我内部风波,难保不会心生妄念。‘凤翎卫’不仅要监察内政,其触角,也需适度向外延伸。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不仅要治理好国家,更要守护好它。这份守护,需要更敏锐的耳目,更强大的武力,以及,更超前的战略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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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偏殿。
新任的“凤翎卫”统领萧寒,是一位年约三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男子。他出身将门,曾在前次抵御外侮的战争中立下战功,因行事果决、忠诚可靠,被毛草灵破格提拔。兵部尚书与枢密院副使则是经验丰富的老臣。
毛草灵端坐于上,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边防与情报一事。”她示意云袖将一份誊抄的简报分发给三人,“据商队带回的消息,以及我们安插在边境的耳目回报,近期,北狄部落有异动,几个大部落正在频繁会盟,似有联合之势。西边的吐蕃,虽与我朝有盟约,但其内部主战派势力有所抬头,不可不防。”
兵部尚书看着简报,眉头紧锁:“娘娘明鉴。北狄游牧民族,每逢秋高马肥,便有南下劫掠之心。今年草场情况似乎不如往年,其异动可能与此有关。我军在北境虽有布防,但若数个大部落联合,压力不小。”
枢密院副使补充道:“吐蕃赞普年迈,诸子争位,主战派若借此机会挑起边衅,以军功固位,确有可能。”
毛草灵目光转向萧寒:“萧统领,凤翎卫初建,本宫予你密折专奏之权,意在耳目灵通。如今,本宫要你将凤翎卫的触角,伸向这些地方。”她的手指在舆图上的北狄和吐蕃区域划过,“不必急于获取核心军机,首要在于建立可靠的信息传递渠道,监控其部落首领、重要将领、以及主战派贵族的动向,了解其物资储备、民心向背。商队、游方僧人、边境贸易集市,皆可为用。可能做到?”
萧寒起身,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臣,萧寒,必不负娘娘重托!凤翎卫纵是刀山火海,亦要为陛下、娘娘探明前路!”
“很好。”毛草灵颔首,“起来吧。此事需秘密进行,人员遴选务必精当,宁可慢,不可泄。所需银钱、物资,本宫会从内帑中特批一部分,由你直接支配,无需经户部周转,以免人多眼杂。”
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极大的压力。萧寒眼中闪过激动与决然:“臣明白!”
“此外,”毛草灵看向兵部尚书与枢密院副使,“边防军备,不可懈怠。兵部需加紧督造一批适用于北方作战的强弓劲弩与御寒装备,枢密院要重新评估北境与西境的布防方案,尤其是几处关键隘口,必要时,可增派精兵,轮换驻防。一应粮草辎重,需提前备足。”
“臣等遵旨!”两位老臣齐声应道。他们能感受到凤主那份未雨绸缪的深意与决心。
“记住,”毛草灵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乞儿国今日之安定繁荣,来之不易。朕与陛下,绝不允任何人、任何势力,轻易破坏。外敌若敢来犯,必以雷霆击之!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自身足够强大,耳目足够聪明。”
会议结束,三人带着沉重的使命和昂扬的斗志离去。毛草灵独自坐在偏殿中,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敲击着。内政、外交、军事、情报……千头万绪,如同巨大的蛛网,而她,便是居于网中央的那只蜘蛛,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感知着最细微的震动,并及时做出反应。
她感到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命运的充实感,以及一种为守护珍视之物而战的强烈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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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毛草灵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以惊人的效率和精力投入到各项事务之中。
早朝之上,她与皇帝并肩而坐,听取百官奏报,对各项政务做出清晰明确的指示。她的决策往往切中要害,既有长远眼光,又顾及现实可行性,令原本还有些心存疑虑的官员彻底折服。
退朝之后,她或在御书房与皇帝共同批阅奏章,商讨军国大事;或召见相关臣工,详细了解各项新政的推进情况,解决遇到的困难;或亲自前往即将成立的“实学馆”选址视察,对馆舍布局、课程设置提出具体意见。
关于海上贸易的计划,工部与户部联合提交了初步方案,毛草灵仔细审阅后,提出修改意见,要求他们进一步细化造船技术标准、风险评估以及与沿海地方官府的协调机制。
“凤翎卫”的架构和章程在中书门下的努力下初步拟定,毛草灵亲自审阅,对权责边界、监督机制、人员选拔标准逐条推敲,确保其既能有效行使职能,又不会成为危害朝纲的恐怖机构。
她还抽空亲自审核了第一批准备外派的凤翎卫人员名单,并秘密召见了其中几人,亲自交代任务,考察其心性能力。
与此同时,她对内的“吏治清查”也悄然展开。数名在之前风波中立场摇摆、或政绩平平、甚至有贪腐嫌疑的官员,被或明或暗地调离关键岗位,一批有才干、有操守的官员得到提拔重用。这番动作雷厉风行,却又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并未引起大的动荡,反而使得朝堂风气为之一清。
她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帝都的各个角落——视察新竣工的水利工程,探望安济坊的老人与孩童,甚至偶尔会身着便装,混入市集,亲自体察民情,听取最真实的声音。
百姓们看到凤主如此勤政爱民,与陛下同心同德,心中的拥戴之情更是与日俱增。“凤主与陛下在,乞儿国必兴!”成为了民间普遍的信条。
然而,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景象背后,毛草灵始终没有忘记潜在的威胁。北狄部落会盟的消息不断传来,规模似乎超出了往常。萧寒派出的第一批凤翎卫密探,也已经冒着风险,潜入了北狄腹地。
这一日,她正在审阅吏部提交的关于地方官员考核的新标准,皇帝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加急军报。
“灵儿,北境急报!”皇帝将军报递给她,“北狄三大部落已正式结盟,推举狼主忽秃儿为盟主,集结控弦之士超过十万,扬言要‘借粮过冬’,其先锋已逼近我北境重镇——朔风城!”
毛草灵接过军报,快速浏览,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但她心中并无畏惧,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她放下军报,抬头看向皇帝,声音沉稳:
“陛下,豺狼来了,我们有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