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车轮碾过咸阳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
如同赢子夜此刻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思绪节拍。
车厢内,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深沉思量。
车窗的锦帘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动,偶尔泄入一丝外面清冷的夜气,与他脑海中翻腾的炽热猜想形成鲜明对比。
东皇太一那沙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借众生信仰,成就自身之神。”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
不仅照亮了佛法东传可能隐藏的深层目的。
更将他之前与摩诃止观交谈所得的关于孔雀王朝的碎片信息,串联了起来。
阿育王。
赢子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柔软的貂皮坐垫上轻轻敲击着。
一个以杀戮和征服建立起庞大帝国的君主。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暴君。
为何在生涯的后期,会突然皈依佛法,性情大变?
从前听闻,只当是枭雄暮年,心生忏悔,寻求心灵慰藉。
可如今结合东皇的猜测,再细想摩诃止观描述的阿育王晚年“笃信佛法,以正法治国,广建佛塔”,这转变就显得突兀而诡异,处处透着矛盾。
一个真心追求慈悲与超脱的人,会同时在被他征服,纳入版图的广袤土地上,推行那种将人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以及贱民,等级森严,几乎断绝了底层一切上升通道的种姓制度吗?
佛法讲众生平等。
种姓制度却将人钉死在血统的耻辱柱上!
这二者,从根子上就是水火不容的。
阿育王却能将它们并行不悖地推行下去。
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教化手段。
赢子夜的瞳孔微微收缩。
车厢角落那盏固定着的散发昏黄光晕的琉璃灯,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两点跳动的火焰。
他的思绪飘得更远。
想起了之前在西域大月氏故地,葬月谷的古老遗迹之中。
乌孙陀罗,那个同样渴求力量,不惜一切的西域枭雄,不也是在那里寻找着传说中的“核体”,寻求超越凡俗的力量吗?
难道……
阿育王的转变,其根源并非忏悔。
而是与乌孙陀罗类似,是从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传承,或者禁忌知识中,得知了关于“信仰之力”的奥秘?
他研究佛法,并非为了其教义本身,而是看中了佛法作为一种思想体系,所能带来的庞大而纯粹的“信”的力量!
他兴建庙宇,也并非为了供奉神佛。
而是在构建一个汲取众生念力的“装置”?
那遍布孔雀王朝的佛塔,在赢子夜此刻的想象中,也不再仅仅是宗教象征。
而像是一根根插入大地,贪婪吮吸着信仰之血的触须!!
若真如此。
那他晚年性格的转变,根本就不是因为顿悟。
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规模宏大的实验!
目的,就是为了更有效地推行佛法,更顺利地收集那虚无缥缈,却又被东皇太一认为可能蕴藏着终极奥秘的“信仰之力”。
那么,所谓的轮回论调呢?
赢子夜想起了自己刚刚领悟的“轮回引”。
那是以自身灵力模拟轮回幻境,攻击神魂的秘法。
而佛法中的轮回,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法则吗?
还是说……
这也是一种工具?
一种用以解释世间苦难,安抚民众,让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从而更安于现状,更虔诚供奉的工具?
让信徒在现世忍受苦难,以期来世福报。
这本身,就是维持稳定,源源不断产生信仰的绝妙机制!
想到这里,赢子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如果他的猜测接近真相。
那么摩诃止观所描述的孔雀王朝如今的内乱——
“诸王并立,号令难出一门”以及“各地总督、将军拥兵自重,相互攻伐”等。
其背后,恐怕也远非简单的权力斗争!
阿育王寻求的,若是借助信仰之力,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存在或神位,那他成功了吗?
他是已经失败了,化作了尘土。
还是……
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存在着?
甚至这场内乱本身,就是他那个未完成计划的延续,或者是其他察觉到他计划真相的势力,在试图阻止或争夺这份遗产?
而那些反叛者,他们反抗的,或许不仅仅是华氏城衰微的王权。
他们反抗的,很可能是一个延续了数十年,以整个帝国和亿万生灵为棋局,试图窥探神之领域的疯狂计划!!
他们察觉到了阿育王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在干什么。
那触及生命本质,动摇世界根基的禁忌之举。
而摩诃止观这些人……
这些出身最高种姓婆罗门的僧侣,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不远万里,穿越无数险阻来到大秦。
真的只是为了传法赎罪,积累那虚无的功德吗?
不,绝不!
他们的目的,必然与孔雀王朝内部那深不见底的漩涡紧密相连!
他们或许是某一方势力的使者。
前来这遥远强盛而稳定的大秦,寻找新的“信仰沃土”,以补充或增强某种力量。
或许,他们是逃亡者?
带着某种秘密或使命,试图在异域延续他们的计划。
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那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来此进行某种试探、布局。
“信仰……愿力……神位。”
赢子夜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学说之争,疆域之夺。
这是触及世界底层规则!
无声,却可能比刀光剑影更加残酷!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黑暗中隐藏的真相,足以撼动他过往的一切认知!
大秦,在这盘突如其来,跨越万里的大棋局中,又该如何自处?
是严防死守,将这未知的风险拒之门外?
还是……
主动入局,在这信仰的战场上,与那未知的对手,争夺那最终的……
就在他的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在无尽的猜测与推演中狂奔,几乎要触及那最深邃也最危险的可能性时。
“吁——!”
车夫一声短促的吆喝,伴随着缰绳拉紧的声音,平稳行进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惯性让车厢微微一顿。
打断了赢子夜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思绪。
他有些不悦地抬起眼,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带着一丝被打断深思的冷意:“何事停下?”
车夫恭敬中带着些许紧张的声音立刻传来:“回殿下,前方……有人拦路。”
拦路?
在这咸阳城内,通往他府邸的路径上,谁敢拦他的车驾?
赢子夜眼神一凛,心中那根因为方才沉重思考而始终紧绷的弦,瞬间被拨动。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挑开了车厢前那厚重的锦帘一角,目光向外望去。
府邸门前悬挂的风灯,将周围一片区域照得昏黄而清晰。
只见马车前方不远处的街心。
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人身披着简单的赭黄色僧袍,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异常单薄。
袍服只是简单地缠绕在身上,袒露着一侧的肩膀和手臂,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周遭的寒意。
他头顶光洁,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微光,如同温润的玉石。
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在观澜台与他论道,还让东皇太一都深感忌惮的那位枯槁老僧。
摩诃止观!
他竟会在此处等候,如同早已算准了他的归程。
这,绝非偶然!
是试探?
是示好?
还是他那庞大图谋中的一环?
赢子夜眼底深处锐光一闪而逝。
面上,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勾勒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他并未急于下车,而是就着挑开的车帘,声音平稳地传出,打破了夜的沉寂。
“大师深夜在此,可是专程等候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