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止观双手缓缓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欠身,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微风,传入赢子夜耳中。
“阿弥陀佛。”
“惊扰殿下车驾,老衲之过。”
“当初殿下提及大乘佛法,言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宏愿,振聋发聩,令老衲心潮难平,辗转反侧。”
“故不揣冒昧,夤夜来访,只求殿下能不吝赐教,为老衲详解何谓……大乘?”
果然,是为了大乘佛法而来!
赢子夜心中冷笑,这理由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
他对自己抛出的超越这个时代佛学认知的概念感兴趣,实属正常。
但时间太过巧合,就在他与东皇太一深谈,触及核心猜测之后?
“原来如此。”
赢子夜语气淡然,带着一丝仿佛被打扰的不经意,却又透着一种对学问探讨的开放姿态。
“大师既为求道而来,本公子岂有拒人千里之理?”
“请入府一叙。”
他这才从容起身,弯腰下了马车。
玄色的常服在灯下更显深沉,步履沉稳地走向府门。
早已听到动静的府内暗河侍卫无声地打开大门,垂首肃立。
就在赢子夜引着摩诃止观踏入府门,穿过前院,走向灯火通明的主殿时,一道紫色的倩影正从廊庑下轻盈转出。
少司命依旧是一袭淡紫长裙,身姿窈窕,清冷如玉。
她似乎正低声吩咐着身后的侍女准备点心。
抬眸见到赢子夜归来,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暖意。
随即,目光落在紧随其后的摩诃止观身上,紫瞳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审视。
但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对着赢子夜微微颔首,便要退去安排。
就在这时,摩诃止观的目光落在了少司命身上。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仿佛能洞彻表象,在少司命身上停留了足足两息。
随即,他再次合十行礼,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缓缓开口。
“阿弥陀佛。”
“殿下,若老衲眼力不差,令夫人应已身怀六甲。”
“观其气韵流转,胎息虽初凝,却已隐现勃勃生机,未来必是福缘深厚之子。”
此言一出,赢子夜脚步猛地一顿!
他霍然转头,先是看向少司命。
少司命清丽绝伦的脸上也首次出现了明显的愕然。
她下意识地轻轻抚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紫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老僧……竟能一眼看穿?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警惕,瞬间攫住了赢子夜的心脏!
这绝不仅仅是眼力的问题。
这摩诃止观,或者说他背后的佛法,果然有着窥探生命本源的神秘手段。
联想到东皇太一关于信仰之力与生命奥秘的猜测,赢子夜心中的警铃大作!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的凝滞之后,绽放出毫无破绽,混合着惊喜与一丝不敢置信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摩诃止观。
“大师好眼力!”
摩诃止观双手合十,枯槁的脸上多了几分慈悲之意,缓缓道:
“老衲早年游历,曾偶得一卷《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其中载有专门庇佑孕妇与胎儿的殊胜咒语与祈福法门。”
“若至诚诵念,可消灾解难,增福延寿,令子嗣聪慧安康。”
“殿下若是不弃,待老衲回去之后,便命人将相关经文抄录整理,送来府上。”
“殿下若有心,可于闲暇时每日虔诚诵念,必能加福于未出世的麟儿。”
“善。”
赢子夜抚掌,脸上洋溢着感激与期待。
“那便有劳大师了。”
“此等厚意,本公子先行谢过。”
他心中却是冰冷一片。
祈福?
送来经文?
这分明是投石问路,是示好,也是试探。
更可能是一种无形的捆绑与渗透!
想借由子嗣之事,将手伸入六公子府吗?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反而显得极为受用,侧身做出一个更加诚挚的“请”的姿态。
“大师,请。”
“殿内已备好热水,你我可细细论道,详解那大乘佛法之精义。”
摩诃止观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随着赢子夜迈步走向灯火通明主殿。
少司命站在廊下,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紫瞳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夫君那无懈可击的惊喜笑容之下,她分明感受到了那如同深海般汹涌的警惕与算计……
……
殿内,烛火通明。
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赢子夜心头那越聚越浓的迷雾。
温热水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神情,却让话语中的机锋愈发清晰。
摩诃止观的问题,起初确实围绕着“大乘佛法”。
赢子夜便顺着那日观澜台的思路,进一步阐述菩萨道的“六度万行”。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他刻意引用了更多超越此时小乘佛教体系的理念。
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般若思想。
以及“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平等观。
老僧听得极为专注,那双古潭般的眼眸中,不时闪过惊叹与思索的光芒。
他时而追问细节,时而陷入沉思。
对赢子夜提及的“不住生死,不住涅槃”、“利乐有情,庄严国土”等大乘宏愿,表现出了近乎痴迷的兴趣!
“殿下慧根深种,所言发前人未发之覆,老衲……茅塞顿开。”
摩诃止观的声音带着真诚的叹服,“昔日只知寻求自我解脱,犹如乘坐羊车、鹿车,虽能出离火宅,却格局狭小。”
“今日闻殿下说大乘菩萨道,方知尚有驾驭大白牛车,承载一切众生同赴宝所之无上法门!”
“此乃真慈悲,真智慧!”
他的赞誉毫不吝啬,甚至带着一种宗教狂热者见到全新真理般的激动。
然而,赢子夜冷眼旁观,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他敏锐地察觉到。
每当话题稍微偏离“终极成就”与“生命形态转化”时,摩诃止观总会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巧妙地将话题重新引回。
果然。
在又一次对“般若空性”表示赞叹后。
摩诃止观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双手合十,语气变得愈发深邃:“殿下所言空性,妙不可言。”
“然则,既言诸法空相,那这轮回流转,生生不息,又是以何种相而延续?”
“菩萨发愿度尽众生,若众生皆在轮回中沉浮,形态变幻,记忆蒙尘,又如何确保能度到那原本的他?”
“这轮回之机制,究竟为何?”
“转生之奥秘,核心何在?”
他的问题开始深入得令人不安。
不再是单纯的教义探讨,而是直指轮回运作的原理和机制。
赢子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斟酌着用词:“佛法所言轮回,乃业力牵引,因果相续。”
“形态虽变,业力种子不灭,如薪尽火传。”
“至于具体机制,玄之又玄,非言语能尽述。”
“大师修行多年,于此当有更深体悟。”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同时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摩诃止观并未回避,反而顺着说道:“业力如种,遇缘则发,形成新的生命形态,此理固然。”
“然老衲曾于古卷中见得一种说法,谓真正的大成就者,或能……干预此过程。”
“非被动随业流转,而是主动选择,甚至重塑转生之身?”
“殿下博闻广识,不知对此可有听闻?”
“重塑转生之身?”
赢子夜眉头微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好奇,“此说倒是新奇。”
“莫非是指修炼到极高境界,能凝聚不灭元神,择胎而投,乃至凝聚某种法身、报身,乃至化身?”
他故意用了几个大乘佛教后期才完善的概念。
摩诃止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虽然一闪而逝,但那份渴望与探究却被赢子夜精准捕捉!
他身体甚至微微前倾,追问道:“殿下果然知晓!”
“却不知这法身、报身,与寻常轮回之身,有何本质区别?”
“是否……更具威能?”
“更近不朽?”
他的关注点,完全落在了威能与不朽上,而非佛法通常强调的解脱与智慧。
赢子夜心中的疑窦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他不动声色,继续与之周旋。
引经据典,谈及“三身”理论。
说法身无形无相,遍一切处。
报身乃修行功德所感,庄严无比,居于净土。
化身则随缘应现,度化众生。
他刻意描绘了一幅成就者超越凡俗轮回,拥有无尽寿命与神通的美好图景。
摩诃止观听得如痴如醉,呼吸都似乎急促了几分!
他不再掩饰那份热切,反复追问细节:“如此说来,若能成就报身,便可脱离这无常肉身的束缚,得享近乎永恒之生命与自在?”
“那净土何在?”
“如何往生?”
“需要何等庞大的功德或愿力,方能成就?”
“功德愿力,自是根本。”
“需发大菩提心,行难行之事,积无量善根。”
赢子夜一边说着,一边心念急转。
这老僧对“轮回机制”“转生选择”“重塑金身”“功德愿力积累”的执着,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寻求解脱的僧侣应有的范畴!
这更像是一个……
寻求某种技术路径以实现永恒和力量的探索者!
而且,他提及功德、愿力时,那种语气,并非宗教徒的虔诚,反而带着一种衡量与计算的意味!
联想到东皇太一关于信仰之力,成就神位的猜测。
赢子夜几乎可以肯定。
这摩诃止观,或者说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绝对是在有目的地研究并试图利用这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