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抵达西市精舍时,正值午后。
冬日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院落中。
却驱不散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檀香与寂寥交织的气息。
宣旨的宦官身着玄色宫服,声音尖细而抑扬顿挫,在精舍简朴的庭院中回荡。
将始皇帝陛下,对远方僧侣慈心善举的褒奖,对佛法东传的乐见其成。
以及特赐骊山北麓土地用以兴建佛寺的恩典。
一字不落地宣告出来。
摩诃止观率领着十余位僧侣,整齐地跪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们低眉垂目,姿态谦卑到了极致。
当听到“赐地建寺”四个字时,一名混在围观人群中的暗河眼线,敏锐地捕捉到——
跪在摩诃止观身后靠右位置的一名年轻僧侣,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虽然立刻被他强行抑制住。
但那瞬间的激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细小石子,荡起了微澜!
而为首的摩诃止观,自始至终,面容都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他枯槁的脸上,唯有在那宦官念完圣旨时,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种仿佛蒙受天大恩泽的敬畏。
“阿弥陀佛。”
他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微颤,却又保持着僧侣的庄重。
“陛下天恩浩荡,泽被万物,竟连我等化外远僧,亦蒙如此厚赐。”
“此乃无上佛缘,亦是我孔雀王朝与大秦万年友好之见证。”
“老衲……老衲感激涕零,唯有日夜诵经,祈愿陛下圣体安康,大秦国祚永昌,以报陛下于万一。”
他的话语诚挚,表情到位。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虔诚僧侣,最真实的反应。
然而,就在他颤巍巍地准备起身,接受那卷象征恩宠与土地的圣旨时。
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
他转向身旁一名一直捧着一个小巧玉盒的僧侣,示意他上前。
摩诃止观亲自接过那玉盒,玉质温润,雕刻着简单的莲花纹样。
他双手捧着,高举过顶,呈递给那宣旨的宦官,语气更加谦卑恳切:“陛下恩重如山,老衲等无以为报。”
“此物乃我佛门至宝,是昔日阿育王陛下广建八万四千塔时,珍藏于塔基之佛骨舍利。”
“虽只此一粒,却蕴含无上佛法愿力,供奉于宫中,或可护佑陛下,辟邪除祟,增福延寿。”
“此乃老衲等一片赤诚,万望天官转呈陛下,聊表寸心。”
佛骨舍利!!
是只存在于传说中,象征着佛法至高神圣地位的圣物!
只不过对于此时的中原而言,皆未曾听闻过。
但这份回礼,其分量,其意义,远远超出了一般贡品的范畴。
宦官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盒,入手微沉。
他能感觉到盒中那物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温和而庄严的气息。
他脸色更加郑重了几分,点头道:“大师放心,咱家定当亲手呈于陛下御前。”
圣旨与舍利交接完毕,宦官带着仪仗队浩浩荡荡离去。
精舍门外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大多是对这些番僧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并且还献上佛宝的惊叹与好奇。
摩诃止观站在精舍门口,一直目送着宫中的队伍消失在街角,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那激动与感激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
他扫视了一眼身后同样肃立的僧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隆恩,赐我佛门净土。”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缘。”
“即刻起,安排人手,分为三队。”
“一队,持我手书,前往骊山北麓陛下所赐之地,勘察地形,规划寺院格局,一应建材,务求精良。”
“另一队,继续于城中及周边乡里,开设讲席,传扬我佛经典,广结善缘,导人向善。”
“第三队,留守精舍,抄录经卷,精进修行,不可有一日懈怠。”
他的指令清晰、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僧众们齐声应诺,声音低沉而整齐。
随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无声而高效地散开,各自执行命令去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或初得恩赏后的浮躁。
整个过程,流畅得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那份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狂喜,似乎只存在于接过圣旨的那一瞬间。
随即,便被一种更为深沉有序的行动所取代。
……
十八公子府邸。
密室,弥漫着一股阴郁而躁动的气息。
胡亥焦灼地踱着步,昂贵的波斯地毯被他来回践踏,几乎要磨出痕迹。
方才影狩带来的消息,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舔舐着他敏感的神经。
“赐地建寺……传扬经书……”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愤懑!
“父皇竟然真的允了?”
“还给了骊山北麓的地。”
“六哥……他到底跟父皇说了什么?”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算计与贪婪。
那些番僧,连星魂和晓梦都奈何不得,连东皇太一都亲自前往论术。
如今,又得了父皇的正式认可。
其价值与潜力,在他心中已然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股力量,绝不能完全被六哥掌控,或者被父皇直接纳入彀中。
他必须插手,必须在这盘新开的棋局中,落下自己的棋子。
“他们不是要传扬经书,广纳信众吗?”
胡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转身面向阴影中如同雕像般的影狩首领。
“好。”
“本公子就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阴谋家特有的兴奋与谨慎。
“立刻,从我们暗中掌控的那些市井之徒,游手好闲之辈,或者那些家道中落,易于收买的三教九流中,挑选一批机灵,口齿伶俐,善于伪装的人。”
“告诉他们,从即日起,他们便是这佛法的虔诚信徒了。”
影狩首领微微抬头,面具下的目光毫无波动:“主人的意思是?”
“让他们去。”
胡亥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
“去听那些番僧讲经,去表现出一副被佛法感化,心悦诚服的模样。”
“去主动帮忙,去捐些微不足道的香火钱,去成为他们最早,最虔诚的那批信众。”
“要让那些番僧觉得,他们在这大秦,并非孤立无援,是有人真心认同他们的学说。”
他顿了顿,眼中厉色一闪,加重语气强调!
“但是,给本公子听清楚了。”
“没有我的命令,他们就是最纯粹的信徒。”
“绝不允许暴露丝毫与本公子的关联。”
“他们的任务,就是潜伏进去,取得那些番僧的信任,摸清他们的底细,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
“必要的时候……”
胡亥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然清晰。
影狩首领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干脆利落地躬身,声音嘶哑而坚定:“诺。”
身影随即如同融化般消失在阴影之中。
密室内,胡亥独自站立,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布下的这些棋子,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融入到那即将兴起的佛寺与信众之中。
为他窥探,为他掌控!
在关键时刻,发出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