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偏殿。
炭火无声地燃烧着,将冬日的严寒隔绝在外。
殿内陈设简练,却处处透着帝王深不可测的威严。
赢子夜与祖龙嬴政对坐于一张铺着玄色锦缎的棋枰两侧,只是枰上并无棋子,唯有两杯热气渐消的温汤。
他刚刚结束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奏禀。
没有隐瞒,将从观澜台论道开始,到摩诃止观夜访赠经。
再到半月监视所得,以及自己基于那些蛛丝马迹,那老僧对轮回转生的异常执着,对力量本质的探究狂热,看似慈悲实则可能另有所图的行为。
乃至结合天竺古老传说所产生的大胆猜想……
都原原本本,条分缕析地陈述了出来。
“……儿臣综合诸般疑点,大胆推测。”
赢子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这摩诃止观及其所属,恐怕并非真心求取解脱的佛门弟子。”
“其所行所言,更似古籍记载中,天竺之地与佛法相悖,信奉异力,追求神通与永恒,甚至可能以吞噬、转化他者生命或信仰为手段的……罗刹之属。”
“他们披上僧袍,传扬佛法,其根本目的,或许并非教化,而是借此掩饰,行那窃取信仰,窥探长生乃至夺舍转生之秘的勾当。”
“阿育王晚年突变,孔雀王朝如今内乱,或皆与此有关。”
他将“罗刹”这个带着浓重异域色彩和神秘恐怖意味的词汇,清晰地抛了出来。
嬴政始终静默地听着,手指在棋枰边缘缓缓摩挲。
那深邃如同星海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无尽的沉思与权衡。
赢子夜的推断虽然大胆甚至有些惊世骇俗,但逻辑链条清晰,疑点指向明确,并非空穴来风!
尤其是牵扯到“信仰之力与长生秘法,这已然触及了他最为核心的关注领域!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仿佛凝固,沉重的压力弥漫在父子之间。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而谨慎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一名身着深色宦官服侍的老内侍,低着头,双手高高捧着一个熟悉的莲花纹玉盒,步履无声地走到御阶之下,恭敬跪下。
“陛下,西市精舍那位摩诃止观大师,为感念陛下赐地隆恩,特献上佛门至宝,佛骨舍利一粒。”
“言说此物蕴含无上愿力,供奉宫中,可护佑圣安,辟邪延寿。”
内侍的声音带着敬畏,将玉盒高举过顶。
嬴政的目光从赢子夜身上移开,落在那玉盒之上,眼神微动。
他抬了抬手。
内侍会意,小心翼翼地将玉盒放在御案之上,然后躬身退至一旁垂手侍立。
嬴政并未亲自开启,而是将目光转向赢子夜。
赢子夜会意,起身走到御案前。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灵力暗自流转,神识如同无形的触须,缓缓探向那玉盒。
他打开盒盖,只见一枚约莫小指指节大小,色泽莹白,质地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物件。
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衬垫上。
它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微光。
一股令人心神安宁的祥和气息弥漫开来。
其中确实蕴含着一种精纯而中正的能量,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阴邪混乱的力量截然不同。
他仔细探查,甚至动用了刚刚领悟,对生命气息和神魂意念尤为敏感的“轮回引”意蕴去感知!
结果依然——
这枚舍利纯净无瑕。
那祥和的力量温暖而光明,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意蕴。
没有任何隐匿的诅咒、邪念或能量陷阱。
它就像它所宣称的那样,是一件真正的蕴含着高僧大德毕生修行功德的佛门圣物!
赢子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随即缓缓松开。
他盖上玉盒,退回原位,对着嬴政微微摇头,低声道:“父皇,儿臣……未察异常。”
“此舍利气息祥和纯净,确是佛宝无疑。”
这个结果,让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若对方真是罗刹,为何会献上如此真正的圣物?
是更高明的伪装,还是他之前的猜测真的错了?
嬴政听完赢子夜的判断,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了一眼那静静放置在御案上的玉盒,目光深沉难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平稳如古井深潭,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只吐出四个字——
“静观其变。”
没有肯定赢子夜的猜测,也没有否定。
没有因为舍利的无害而放松警惕,也没有立刻采取激烈行动。
这简单的四个字,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饵已下,网已张!
无论来者是佛是魔。
是真心传法还是另有所图。
在对方没有真正露出獠牙,触及大秦根本之前,最好的策略,便是以不变应万变,耐心等待,仔细观察。
赢子夜躬身:“儿臣明白。”
……
数日后。
咸阳城,朱雀大街。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路面上。
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种混合着檀香、粥米热气与陌生经文的奇异氛围。
临街的一座酒楼二层雅间,窗户半开,恰好能将下方街景尽收眼底。
赢子夜与李斯对坐于窗前,面前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与一壶酒,却无人动箸。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楼下那熙攘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人流中。
只见一些身着赭黄或暗红僧袍的光头僧侣,不再局限于西市精舍附近,而是分散在街道旁。
有的盘坐在临时铺设的草垫上,面前放着简陋的木鱼,闭目低声诵念着韵律奇特的经文。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丝丝缕缕地钻进过往行人的耳中。
他们身旁,往往放着几摞崭新的贝叶经书,偶尔有识字的士子或好奇的百姓驻足,僧侣便会温和地递上一卷。
并辅以简单的手势和生硬的秦语进行讲解。
更远处,原本由僧侣们设立的固定粥棚依旧排着长队,热气腾腾。
而另一些僧侣则提着竹篮。
里面装着简单的面饼或御寒的姜汤,主动走向那些蜷缩在街角,衣衫褴褛的乞丐与流民,将其递到他们手中。
同时低声念诵一句佛号。
接受施舍的人,脸上大多带着感激与茫然。
有些甚至学着僧侣的样子,笨拙地合十回礼。
更有甚者,可以看到一些原本普通的咸阳百姓。
不再是单纯看热闹或接受施舍。
他们开始模仿僧侣的姿态,在家中或街边设起小小的香案,供奉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粗糙雕刻的佛像,神情虔诚地跪拜。
一种全新的名为“佛教”的信仰,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正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这座帝国都城的部分土壤中扎根!
李斯看着楼下这番景象,眉头紧锁。
那张向来沉稳理智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化不开的忧色。
他端起酒杯,却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焦虑。
“殿下,您也看到了。”
“不过短短数日,这些番僧的活动范围已不再局限于陛下所赐之地。”
“他们散播经义,广施小惠,笼络人心。”
“如今街头巷尾,已渐有愚民信众。”
“若……若一切真如殿下先前所推测那般,他们并非真心向佛之僧,而是……而是披着袈裟的罗刹恶鬼。”
他顿了顿,似乎说出“罗刹”二字都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那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传播教义,吸纳信众,凝聚那虚无缥缈的信仰,臣恐……假以时日,必生大患!”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若被此等邪异之力所控,后果不堪设想。”
“是否应即刻禀明陛下,加以限制,甚至……”
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然清晰。
赢子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楼下。
看着一个老僧,将一块面饼递给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狼吞虎咽后,竟学着老僧的样子,笨拙地跪下磕了个头。
赢子夜的指尖,在冰凉的酒杯边缘缓缓摩挲,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映照着街景,却波澜不惊。
他并未立刻回答李斯。
直到将楼下一幕幕尽收眼底,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忧心忡忡的李斯,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抬手轻轻摆了摆。
“李相之忧,本公子知晓。”
“你所言种种,皆在情理之中。”
“放任未知之力蔓延,确非稳妥之道。”
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锐利起来!
“然,堵不如疏,禁不如察。”
“此前所有监视,皆未发现任何实证。”
“他们行事规矩,经文无暇,善举确凿。”
“若此刻贸然以莫须有之名强行打压,非但师出无名,恐反落人口实,寒了那些真心受其恩惠的百姓之心,更显得我大秦毫无容人之量。”
他端起酒杯,轻轻啜饮一口。
温润的酒液,并未让他眼神有丝毫迷离,反而更加清明。
“至于李相所忧之‘信仰之力’……这,恰恰是本公子想要印证的关窍所在。”
李斯微微一怔。
“殿下之意是?”
赢子夜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些虔诚叩拜的初信者,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探究。
“东皇阁下之猜测,罗刹之可能,皆指向这信仰或愿力,或可转化为实际之力。”
“此说玄之又玄,前所未闻。”
“若不让他们真正开始传播,不让他们吸纳信众,不让他们尝试凝聚这所谓的力量……”
“我们又如何能知道,这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真实存在?”
“若其真实存在,其运作机制如何?”
“威能几何?”
“有何弊端?”
“唯有让他们以为计划得逞,放松警惕,真正开始运转起这套体系,我们才有可能窥见其冰山一角。”
“这,是一场豪赌,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观察。”
“风险固然有,但若能因此洞悉一种全新的力量形式,其价值,无可估量。”
“故而,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反而要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行些方便,让他们更快地成功起来。”
“唯有让他们尝到甜头,他们才会亮出真正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