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延的淤泥一瞬间凝结成地,桌案淹没向四方去,腾挪翻转间折断重塑,成为泥塑神像的支撑,驿站大堂愈发深邃,墙板涂抹上白霜有飞天的神女,八部天龙图谱,僧众比丘尼虔诚施礼。
檀香缭绕宝相庄严的菩萨。
菩萨左手掐降魔印,右手捏度妖决。
“庄严佛净土,普愿尽法界,沈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
暮鼓响彻。
咚嗡。
驿站变成佛堂,有韦陀天、大势至,四大天王,众妙金刚,凶神恶煞,怒目而视。
身形丈许的活佛陆寻此时就像是一个踏入大雄宝殿的寻常僧众,看起来如此渺小。
钟鼓声响,众金刚齐念经文,如同一道道枷锁落在陆寻身上,逼迫着他走向正殿蒲团,让他跪拜菩萨神像。
低垂眼帘的泥菩萨雷音滚滚:“河中小妖,妄敢称佛,可识得菩萨手段。”
一指点出。
金刚手。
活佛陆寻黑金妖瞳闪烁淡金色光芒,炮拳连卷将百道金刚手尽数轰碎,想提拳向前之时蓦然发现脚下地面已蔓至脚踝,像水又不是水,说泥也不是泥,越想踩住什么,身形反而慢慢陷下去。
眼看桃源活佛不能回身,藏在人群中的外道异人直奔鲛人少女。
木板顺着大殿滑过去,解开腰间布袋子。
铿。
点钢叉斜刺,捏罗盘的黄皮耗子挡在共黎面前,高叫道:“黑甲、白皮,去帮大王。”
黑白双煞果然直扑前方,署耳再无顾忌,左爪转罗盘抛出袖口黄沙,风沙立时形成一道屏障将淤泥阻塞。
谁料,风沙中似乎混尽一道淡色的影子,凭借着黄风飞跃沙尘来到署耳身后,铁爪一甩直奔发抖不知攥着什么的少女。冷笑之余嘴角浮现弧度,谁要打生打死,当然是目标更为重要,所做一切都是为抢夺鲛人少女。
光普照眼前似乎闪过黑色,使钩锁的鹰爪人还以为是泥菩萨维持不住大净之地,使得门外黑暗钻了进来,然而这道黑暗怎么如此冰冷。
侧眸而去,乘风而来的确实不是黑暗,而是一道玄色的影子。
叮。
铁索与长剑碰撞出火花,双腿绑着甲马,双脚后安装鹰爪的蓑衣人借力倒退,甲马闪烁光芒让他在半空翻转,然而还不等他回击,那道本该在他面前的玄色身影就融入到黄风之中。
铿。
鹰爪人一招苏秦背剑,铁爪回挡,他又被这股力量撞入上空,风沙愈发大了,玄色身影神出鬼没,只不停出剑。
叮叮当当。
铿锵声不断。
鹰爪蓑衣的经世会异人在半空中悬停。
蓑衣人催动‘甲马’,想要从可怖的劣势中脱离出来。
本来就防守的艰难,此番擅用法术,失了节奏平衡,他陡然一扭,猛然抬头,飒,斗笠被一剑斩成两半,只听一道冰冷声音在耳畔回荡。
“大王不要碎人头。”
噌。
脖颈猛然一凉,还不等斗笠人有所动作,寒意已浸满身,接着一股热血喷涌出来,脑袋被血柱顶起。
不等落地,一玄色黑影向前一掠,抓在手中。
定睛一看是个鹰首人身的妖怪,长剑像是扇子般慢慢绽开,变成羽翼。
随着鹰怪双翅冲出黄风,挥出的翅膀又在半空中回收,发出金铁摩擦的声音,变成一只黑色羽剑,直刺想要越过署耳的外道。
布袋人大惊失色,忙去抵挡还是被黑色羽剑撕开尺长的伤口,他没有丝毫犹豫钻入布袋中。
布袋子咕得一下涨大成气球,霎那间浮向天花板,将青瓦破碎,梁柱摧折,破开一个大洞,继续向上飞去。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浩然气以诗词为依托,河流虚影闪过,儒生从中抽取河水浇入地面,同时也形成一道涟漪屏障,护着他们往门口退去。
泥塑的大雄宝殿陷入流水,因梁柱的倾斜而出现崩塌。
轰隆。
六尺机关人偶将大雄宝殿的殿门撞开。
“叫增援!”
地司的神武卫拉开信号弹,咻得一声,响箭飞上高空炸开成璀璨烟花,能在县衙驿站待着的一半是神武卫,另一半则是响应江州地司号召的外道。
哪怕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有慌乱,在发出信号弹后迅速组织人手压制淤泥的扩张。
眼见黑甲和白皮冲来,陆寻回首喝道:“保护好共黎。”
他根本不需要人帮忙。
说着挥动了比石头碾子还大一圈的铁拳,在硬质状态下的炮拳,一拳轰出激荡出可怕的沟壑,泥泞大地竟出现一道数丈的空隙。
黑白双煞一看大王无碍就赶紧回身。
泥菩萨左右印法掐在一块儿。
“八部菩萨!”
殿内神像眼珠转动,嘎嘣嘣,活动了身躯。
有的持锤,有的用锏,还有的珍珠伞直砸、降魔杵直戳、金瓜奔脑门、琵琶撞腰肋,地网从泥潭中捞出将活佛陆寻锁住,各神像携不同兵器击向陆寻。
硬质。
玄甲!
嘣嗡嗡,六棱青盾完全将陆寻包裹住,在外界看来他就像是被笼在水晶球中,抗住第一波攻势的同时愤然出拳。
他的拳头比话本中武将所用的八棱铜锤还要大上一拳,就见琵琶折断,金瓜崩碎,降魔杵连带着大势至的脑袋磨灭,珍珠伞和天王的身躯倒塌在泥潭中。
炮拳为锋,猿形拳为架,再不是飞梭织布,而是磨盘,碾碎了四周的一切。
整间大雄宝殿成为废墟,烂泥破瓦不住坠落,吧嗒吧嗒,溅起拨动和泥点子,半沉没的菩萨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威势,残肢断臂显露出内里支架和装脏,就连首座上方的泥菩萨也略微失神的看着布满裂纹的金刚手掌。
扑通。
手掌断裂坠入泥汤。
宝殿再一次恢复成县衙驿站的模样,四面残破,摇摇欲坠,泥菩萨手臂一转,断去的金刚手长了回来,淤泥仍在逸散,他的身躯也从丈六变回原来六尺出头的大和尚,双手合十道:“桃源活佛,名不虚传。”
“还我大哥来!”牛大同高举开山斧一跃而下直劈泥菩萨。
泥菩萨也不抵挡,任由斧头劈开自己的泥塑身躯,然而一片黄泥的深处竟有个闭目的道人,牛大同再想要变招已经晚了。
闷响自他手臂传来,瘦弱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牛大同的面前。
陆寻略感诧异的侧眸看去,飒爽女子手臂弯曲,正扛着瘦弱青年的身躯,轻声呢喃道:“分身,还是灵魂?”不知道是什么修士法门,竟凝出这等幻身,不仅可以超速移动,还可触碰到实体拦住杀招。
呲。
牛大同拔出斧头不敢再迸发勇力。
他没想到大哥就被泥菩萨藏在泥胎里。
瘦弱青年转身直冲泥菩萨,柔和的白光冲入大和尚体内,直接贯穿了过去,白光和黄泥粘连,像是灵魂出窍,而青年手里正捞着个闭目的彩衣术士,术士大半身躯被他拽出来,还有一半被牵扯在内。
泥菩萨双手一拍,黄泥将两人全吞了下去,青年放白光消失。
同时被飒爽女子扛着的青年猛地睁开双眼。
轰隆。
泥菩萨低眉诵经:“如是我闻,彼诸同来等辈,皆因地藏菩萨教化。”
“菩萨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遂……”
他的经文还没有念完,身躯就开始消融,连带着里面的彩衣术士都彻底融入泥汤里,汹涌的黄泥汇聚成一条涌动着波纹蟒龙,倏然顶起来撞破了驿站,冲进黑夜,哪也不去,直扑鲛人少女。
在距离不远被署耳干扰,刚想腾空就发现绷直的身躯又回弹,回首一望,丈高的大王八抱住他的尾巴钉在地上。
噗呲。
那一节陡然断裂。
少女瞪大眼睛,双手一举放在面前,仿佛是在祈祷,然而仔细看去就发现她手里分明攥着什么,海螺,一只白色的海螺。
猛吸了一口气,共黎的腮帮鼓起来,与之一同鼓起的还有海螺,霎那间涨至牛角大。
呜!
好似雷动云海,又是海浪拍岸,激流从海螺喷涌而出,一瞬间如同河口溃堤,又如同海水倒灌江河将黄泥冲回上游,可怕的水流源源不断的涌出。
共黎鼓足了劲儿,似乎要吹个昏天黑地。
海螺与怒涛声戛然而止。
共黎睁开紧闭的双眼,她的腮帮内扣,嘴被捏成金鱼形,海螺仍被捧在手中,但却迅速缩小。
原本奔涌出的激水也被赤面青牙的五通神单手控住,随着五指爪子的慢慢收拢,相当于半池水库的海水飞在上空,像是一条蛟龙将泥龙完全缠住。
泥龙想飞出来可惜水蛟龙完全不惧泥汤,甚至将之完全融化在水里,五通陆寻出神入化的控水使得泥菩萨无法挣脱。
儒生、机关士,乃至地司的神武卫和其余外道异人都想起一句话。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戏水。
水气蒸腾成雾,水龙被团成一团将泥菩萨笼罩,随着不断蒸发出雾气,水团也再迅速缩小,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变成四尺见方。
泥菩萨冒出个脑袋,高叫道:“鼠爷,救我!”
众人凛然,神武卫更是如临大敌,一个泥菩萨都这么难应对,要是再来一个能救泥菩萨的妖怪,那该是要死伤惨重了。然而并没有任何的异象发生,也不见妖怪的出手,依然维持着局面。
“黄皮耗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说耗子,还是黄皮,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署耳身上。
署耳长叹了一声,拱手向前,别过脸去,诚恳道:“大王,他不可能是白莲教的人,也不是想为白莲教抢回共黎。还请大王看在老朽的面子上,饶他一条性命吧。”
五通陆寻鎏金妖瞳淡淡一瞥上空水团,慢慢将之放了下来,说道:“你的面子,我肯定要给。”
署耳自追随他,尽心尽力,在盂县县衙更是生死与共,帮他救出白皮和道士,他怎可能会驳了署耳的面子。
只是淡淡地说道:“把人吐出来。”
泥菩萨赶紧张开大口,呕得一声把彩衣术士吐出来。
陆寻控水一抓,术士被分离出去,随手一甩,牛大同和飒爽女子赶紧接住,牛大同怒道:“好啊,你们是一伙儿的,把我大哥怎么了。”
五通陆寻一道水流泼过去,彩衣术士猛然咳。
“大哥!”
牛大同见大哥转醒,喜极而泣,扑通跪在地上,冲着五通陆寻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仇是仇,恩是恩,江湖人分得清。而且看起来这位水府大王并不知道手底下的妖怪和泥菩萨相识。
……
五通神的傲仍在身上,也不置喙,随手将消磨的泥菩萨丢出去。
泥菩萨现在只有巴掌大,叫署耳捧在手里。
无牙从夜空中落地,手里提着两颗人头。
骑着红鬃的校尉也带着地司的神武卫前来支援,一看满地狼藉和五通陆寻,还以为陆寻和其他外道异人起了冲突,压低声音刚想询问。
“怎么回事儿?”
骁骑将军率军赶来,攥紧蛇矛盯着五通陆寻。
奔雷打个了响鼻从马厩冲出行至陆寻身旁。
“你来说。”
骁骑将军一指驿站小吏,小吏目睹一切不敢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
牛大同开口辩解道:“将军,我等都是受了妖怪泥菩萨的蛊惑,所以才说是他们偷了东西,实际上并不是他们偷的。”
骁骑将军高踞马背扫视而去,定睛在共黎的身上,回转目光望向高校尉,又看向五通陆寻,问道:“他们为什么要争抢一个少女,莫非此人和白莲教有关系。”蛇矛一抬,指向鲛人少女。
高庆之笑哈哈打圆场道:“白教行事素来乖张,我等也不可能知道疯子们的想法,就像谁也没想到章州经世会造反,不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不会拖延如此之久,等到我们的情报才请狄将军出兵。”
骁骑将军摘下兜鍪,露出张国字脸,一道伤疤从眉边延至嘴角显得粗狂,悬胆鼻,泼刀眉下吊一双熊眼。
“打仗,打的就是信息差,别人知道,我不知道,就可能兵败。我败了无妨,不过是一死而已。”
“可我败了会连累很多人。”
“我手下的人,以及我上面的人。”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隐瞒。”
“高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