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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夜审死人分前路

    骁骑将军隋岩石,人如其名,长得就像是一块儿石头,据于马背上解下腰间的水袋,猛灌了几口。他的动作分外粗犷,甚至带着几分粗鲁,水渍打湿短须,畅快的擦了擦嘴角,这才将水袋丢给高庆之。

    高庆之接住,没喝,神情严肃,座下红云似乎也察觉到主人情绪,马蹄子半步都不曾动,亮招子倒映着火把。

    两位儒生身后各自站着机关人偶,抱着臂膀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就是对大妖怪分外好奇,来时院长叮嘱要守规矩,到了居英山最好和师兄汇合,不可轻举妄动,因此他们也就没有开口。

    泥菩萨固然不俗,奈何这位大妖怪更厉害。

    刚放松了心神,没想到行营将军率兵马赶来驿站,眨眼的功夫长街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气氛从轻快变成严肃,隐隐透着几分冷意。

    牛大同还要开口追讨就被一条手臂拉住,他扭头看去,发现正是苏醒的大哥。

    彩衣术士微微摇头,从耳朵和鼻孔里擦出黄泥。瘦弱青年端来个木盆,飒爽女子递上手绢,等待术士清洁面容。

    地司的神武卫面面相觑,追风吏低眉、捕虫使扭头……,但隐约间都列阵分明,默契的站在高校尉身后。

    陆寻换上书生的模样,不想校尉为难便准备开口,刚迈出一步,就看到校尉抬起手掌。

    高庆之叉手说道:“事关机密,还请将军见谅。”

    他可以慢慢解释清楚,但这显然是将主导权交在隋岩石手中,是放是留,是杀是救,全系于对方,按照他的猜测,隋将军会消灭隐患。

    隋将军熊眼一塌,含胸拔背,一道罡气在他周身浮现蒸腾,说道:“我是从五品,你是从六品,一营事宜尽在我掌,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能知道。若换卫所镇抚使在这里,本将绝无二话,你可有印绶?”

    这一下问倒了高庆之,他的百户头衔还没下来,就算下来也比不上隋岩石。

    再者,上峰的印信一个都没有,哪怕这件事真的是机密,也完全不在情理中,更无法让隋将军信服离去。

    高庆之眉头紧锁,说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隋岩石将蛇矛一甩,刺入地面,面色阴沉道:“校尉,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已说得明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高庆之亦然是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莫怪他隋岩石无情,当即将蛇矛一提,喝道:“你说他们偷了你们的头颅军功?”

    牛大同没想被点到,气势一下子萎靡,支支吾吾道:“误会。”

    乱飘的眼睛找到抓手,赶紧指着署耳手里的泥菩萨:“将军,都是他,是他附身我大哥,蛊惑我们做下这等恶事的。”

    “拿下。”

    甲兵出列要去锁拿泥菩萨。

    临近,一道苍白身影挡在两人面前,白脸书生淡淡地说道:“将军,这是我擒获的俘虏,是杀掉还是招降,都该问过我的意思才是。”

    瑟瑟发抖的泥菩萨长出一口浊气。

    署耳则无奈摇头,他混迹江湖不知年月,已看出来,这不是个简单的问答。

    想到这,署耳望向陆寻。

    陆寻神色如常,平静而淡然的越过两个兵卒看着骁骑将军。

    两兵卒没再动手。

    若是寻常人家挡在他们面前,随手一扒拉就是,然而刚才他们亲眼看到赤面青牙的大妖怪摇身一变,变成这个书生。于是两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回眸寻找靠山,想看看将军的意思再做决定。

    隋岩石刀眉一纠仿若兵器交战,却舒缓语气:“只问话。”

    妖怪出世救苍生,听起来匪夷所思。论迹不论心,这位大王确实做出好大事。

    陆寻道:“将军请问。”

    隋岩石扭头示意,身后骑队走出个跨黄马的老吏,老吏掐了法决,张口询问泥菩萨所来何事。问话的同时将指一点,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笼罩泥菩萨,泥菩萨不躲不闪,就这么承受住。

    泥菩萨挺胸膛,高声回答:“救章州!”

    老吏不由得皱起眉头,就连一双眯着的鹞鹰眼也睁开,良久,方道:“真话。”

    一阵哗然。

    外道异人窃窃私语,神武卫们面面相觑,哪怕刚才黄皮老鼠保下泥菩萨,众人也只当黄皮耗子说的是场面话,算是给大妖怪搭台阶。

    如果说老吏的术法没出错,那这里面可以琢磨的门道就多了。

    “肃静!”

    隋岩石眉头紧锁。

    老吏又问了几个问题,泥菩萨大方回答,完全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等他还想追问什么的时候,附着在泥菩萨身上的淡黄色光芒渐渐消失,显然是他的术法作用消失,老吏也没再发问。

    莫说校尉,连陆寻也惊讶回首,他起初确实是看在署耳的面子才饶泥菩萨一命,没想到还真如署耳说的那样。

    泥菩萨说的确实都是真话,但他全都绕过人少女。决口不把问题往共黎身上引,反而是着重描述章州干旱,连他的泥潭都下降了水位,必须要出山救章州,也是救自己,所以才来到这儿。

    至于目的,很简单,救章州。

    老吏拽缰绳,垂头丧气,低低道了一句:“下官无能。”

    隋岩石抬手制止老吏的自责,三问牛大同:“你说他们偷了你们的脑袋。”

    牛大同再憨也咂摸出味道,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大人,小人不告了、不告了。”刚才他还可以扯出泥菩萨当枪,如今泥菩萨那里问不出东西,隋岩石还不肯罢休,这不是要拿他们兄弟开路啊。

    他可不愿做这个急先锋。

    隋岩石如今骑虎难下,若此时作罢,势必损折士气,这一番地司和行营的配合,他肯定失去先机,要服软认下机密,以高庆之为首,听从对方命令:“你既然报了官,怎能说不告就不告。”

    飒爽女子接过话茬:“可……怎么分辨这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

    隋岩石淡然挥手:“请高功出手。”

    马队走出一匹黑马,全黑色,上头坐着个灰袍道士,穿的像道服又像长袍,但总体还是以道为主。

    此人甲字脸,发冠束着一头灰发,鹰钩鼻,三角眼,本该是刻薄面向,偏生粗眉毛厚嘴唇,冲淡了尖锐反而形成一股协调。

    “此人的面相,要不是在军中,必然是出名的邪魔外道。”泥菩萨压低声音和署耳攀谈。

    隋岩石道:“燕高功乃是茅山出身。”

    灰发道士翻身下马,拂尘静静躺在臂弯,脚踩一双魁星靴,踏开罡步,五六步走到了陆寻面前,略一打量,拱手道:“见过江州大王。”

    陆寻面不改色,行礼道:“见过道长。”

    燕高功收回目光,说:“请取出其中一颗头颅。”

    “黑甲,白皮,随便摘一颗给他。”

    黑甲兴奋地迎上来,从腰上挂着的头颅串拽下一颗。

    他被冤枉了那么久,如果这位茅山法师真有手段证明他的清白,他当然高兴,于是赶紧把脑袋递过去,嘟囔道:“这有什么好查的。”

    燕高功拿起脑袋仔细端详,判断应该死去时辰不短,毫无鲜血低落,截断处一片蜡红泛着点点白腻,惨白的面容紧闭双眼,嘴唇不见任何血色,微微张着,可以见到内里整齐的牙齿。

    燕高功说道:“人死后,天魂归天,地魂入地,人魂徘徊尸首坟茔,叫人魂来不难,但多数都浑浑噩噩,鲜少保留神智,概因七魄不全。”

    话音落下,燕高功右手扯出脖子上的玉佩,是个淡青色天圆地方的形状,他咬破手指,按玉佩于头颅额头,念诵经文咒语,一长串听不清楚,隐约可以听见:“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聚!”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随着乳白色的光芒汇聚,头颅猛地睁开双眼,大叫道:“杀!”

    人头错愕,似乎还不曾回过神,他本能的挥动身躯却发现是徒然,低头一看,目眦迸裂,目眩良久:“我,我死了?”

    燕高功问:“不错,我召你苏醒,是要问你,你的头颅是被谁砍下来的。”

    人头沉吟道:“我参加万朝海的宴会,在宴上……”

    他目光陡然一瞥,直勾勾地盯着白脸儿书生,大吼道:“是你,是你杀了万朝海。”他的双眼流淌出血泪,哈哈大笑:“杀得好!”

    “我死后尸体被丢弃于护城河,是……是他砍下我的脑袋。”人头盯着黑甲。

    黑甲欢喜道:“你们看,不是我偷的,这些本来就该是我们的,我家大王杀了万朝海。”瞧见大王目光飞掠过来,黑甲赶紧住嘴。

    隋岩石道:“这第一桩案子断了,该断第二桩。”

    燕高功走到无牙面前:“还请将这两颗头颅交给贫道。”刚才县衙驿站的吏员说得清楚,这两人趁乱出手,想问出东西显然得从他们身上着手。

    无牙面色骤然一变,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气氛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他是妖怪,对人类的悲欢并无感受,但他总是可以分清楚问题的,要是让这两颗人头说出什么,对于他们而言就是麻烦。

    鹰眼望向陆寻。

    陆寻点头:“给他。”

    打过官司都知道,当庭销毁证据就会被判为铁证。现在人家要夜审死人头,他就是把两颗脑袋碾碎,依着骁骑将军的性子也得刨根问底。

    燕高功接过两颗人头,依着刚才的法门重新施展了一番。

    斗笠铁爪人蓦然睁开眼睛,大叫道:“不妙!”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战斗中,神出鬼没的无牙藏在风中发出一连串的剑击,他本能想去摸自己的脖子,然而只有一颗脑袋存在的他又哪里触摸得到。

    不由惨叫一声:“栽了。”

    燕高功操控玉佩,径直发问:“你们来做什么,和那个少女有什么关系。”

    斗笠铁爪人扭头看去,嘿嘿笑道:“红花青叶白莲藕,在郁孤山聚宝楼召开大会,红教公子问罪白教圣女,弄丢药引子之罪,要白教圣女交出章州的统领之权,后来一莽道士引动天雷劈散蜃楼,只听说谁能捉到‘药引子’,荣华富贵、法术神通,乃是洞天福地任挑选,没想到我金鹏堡的铁爪蓝鹰会栽在一个妖怪手里。”

    再像鹰,也不是鹰,无牙将军早已今非昔比。

    燕高功又问:“何为药引子?”

    铁爪蓝鹰说道:“听说章州经世郎需要药引子炼成神功,我看经世会成不了事,不过打烂一个章州绰绰有余。”

    蓝鹰灵动的眸光渐渐消弭。

    燕高功将两颗人头交还给无牙,翻身上马回到马队。

    隋岩石一双熊眼死死地盯着共黎,沉声说道:“既然她是白莲教的人,应当杀了了事,以免后患无穷。”

    噌,蛇尾吉尖棍拔地而起带起翻卷土窝,大手攥住矛杆,斜指着妖怪群中的鲛人少女。

    “她……”

    “校尉,袒护白莲教是谋逆大罪。”

    一句话噎得高庆之话憋在胸口,他却没有停下,刚要说话。

    “她不是白教的人。”

    清越爽朗的声音自白脸儿书生口中吐出,说话之人正是陆寻。陆寻上前一步,挡在了少女面前,虽是昂首却没有半点儿仰视的意思。

    隋岩石再问:“那她是什么人?”

    陆寻答道:“普通人。”

    蛇矛一横,隋岩石道:“我看她并不普通。”

    在隋岩石举起蛇矛的同时,马队骑兵列阵,军阵跟着运转,一排排大盾排成墙,战戟长矛如林般斜指半空,整个街面前后都被兵卒拥堵。

    陆寻回首一瞧,这才说道:“她确实有点不普通,相比于普通人,更惨了些。”

    共黎忍不住垂泪。

    吧嗒。

    珍珠掉在地上。

    “鲛人。”

    隋岩石听到身后异人队伍传来的细微交谈,又看向白脸儿书生,若非这位江州水府大王斩杀万朝海,大军不可能这么容易攻下盂县,他也没有把握留下对方,折中道:“把人交出来,不害她性命。”

    书生一步蹬住马鞍,翻身坐在奔雷背上之时已变做个赤面青牙的大妖怪。

    青黑色裙甲映衬他宛如一位大将军,雪毛在微风中飘动,鎏金妖瞳瞥向隋岩石,淡淡地说道:“不必了。”

    一把捞起共黎。

    五通陆寻道:“还请将军让路吧。”

    隋将军胸中一股气郁结,问道:“你要走?”

    五通陆寻盘踞妖兽背上,青牙微动:“道不同,不相为谋。”

    “将军要打,我也奉陪。”

    隋将军张了张嘴,眼见妖王绝决,抬手道:“让路。”

    轰隆。

    军阵让开道缺口。

    陆寻一磕奔雷腹部。

    奔雷闲庭信步地走去,身后跟着黑甲白皮。

    牙振翅飞在上空,署耳带着泥菩萨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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