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奔雷迈开蹄爪。
赤面青牙的五通山君低垂眼帘,让出半个身位,使鲛人少女斜坐于马鞍,虚拥着少女,椭圆形粗粝的妖魔指甲内扣攥住缰绳,从骁骑将军身旁走过,向裂开的盾墙缺口走去,两侧甲兵犹如分开的浪花,甲胄碰撞发出闷响。
吧嗒,吧嗒。
奔雷的眸子淡淡一瞥,蹄爪声音迈得很响亮。
黑甲和白皮跟在妖兽身后,形如左右护法,上空的无牙将军俯冲下来在半空中翻转了身影,变成只二尺玄鹰,在五通陆寻伸出手臂的时候稳稳落下,铁爪轻轻捉住,埋头用鹰喙梳理了两下翅膀窝,旋即昂首挺胸。
淡灰色的水雾漫漫坠落,形如一道披风挂在五通神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地面才彻底铺开。
一行妖怪越过列阵的兵卒。
径至城门。
署耳回首望,隐约看不真切,身后的队伍被他们甩得很远,再回转,轻声问:“大王,我们就这么走了?”
陆寻反问:“不然呢。”
看着越过黑甲白皮来到自己身边的署耳,陆寻脸上露出个颇为忍俊不禁的神情,接着‘嗤’的笑出声来,说道:“这回可没有大宴给我们填饱肚子,我也没有地方顺个什么帖子。”
进城,出城,不过一夜。
刚走出厚重城门。
署耳道:“小老儿到是知道个好去处。”
“哦?”
陆寻面上的笑容收敛,似笑非笑地看着署耳,接着又微微转动眼眸,目光扫到泥菩萨。
泥菩萨尺长,活像是个泥塑的大和尚,正站在署耳手心,笑着看向署耳,说道:“员外说的莫非是……”
“不错。”
署耳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请帖,递给陆寻。
陆寻接过请帖,翻开一看。
‘寿山百神妖会。’
‘闻听署兄所居英山失陷,尸王欲举地龙火脉炼化章州,悔不该未听兄有言在先,今特邀兄往寿山一聚,百神妖怪共商大计,解章州之厄难。’
‘彭侯,拜上。’
……
驿站前。
红鬃马背上豹头环眼的大汉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远远望去,又看了看一众外道异人,这才收回目光将手轻微松开,任凭刀剑自身侧挂住,嘴里像是再吐冰渣子:“将军如此便满意了吗。”
“我……”隋岩石蓦然回首,喉咙郁气仍未吐出,反倒是校尉的话语像是根根刺,让人无法吐出也没法咽下去,只得缓缓开口,说道:“我非是要赶他走,行军打仗就是要将变数降到最低。”
外道异人则神情怪异,一道道异样的眼光像箭,刺得人生疼。
“我是为了章州百姓!”
这句话骁骑将军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不知道哪里做的有问题。
用一个少女的命换取时间和空间本无可厚非。
骁骑将军的声音一下子小了,用一种几乎是平静地声音讲述道:“当年江西巨妖兴浪,三州之地就要泡在烂泥里,我就带了一千兵马去支援,奈何湖口即将决堤,我知道它不能溃,一旦溃了,下游两县立刻成为湖泊,上万乃至数万的百姓都得丢了性命。”
“我带着亲兵和一千兄弟,组成军阵,用绳索捆绑在一块儿,毅然跳入河中扶住大堤,我知道会死人,我知道手下很多人会死,甚至我自己也会死,我没有犹豫,就是因为我们争取到这个机会,救了很多人。”
“没和任何人作战,也不曾见着妖怪,我死了二百八十三个弟兄,尸体找回来的时候泡发得不成样子。”
渐渐地,骁骑将军声音慢慢恢复中正,将兜鍪戴上,说道:“荣誉,高评,豪侠、英雄……,你们可以拿走,但请把胜利留下。”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摸清楚江州妖王的脉,将这么重要的战力逼走。
这一点他必须要承认是自己错了。
校尉一拽缰绳,道:“将军,消息已然泄露,白教和经世会的人定会对陆老板围追堵截,我便不与将军同行了。”
骁骑将军还想劝说,徒然点头:“好!校尉自去。”
“王龙、冯虎。”
“末将在。”
“你们带着神武卫跟将军北上。”
两位神武卫总旗拱手:“喏。”
“驾!”
高庆之策马离去。
……
马跑得很快,红鬃确实拥有妖怪血脉,不过和奔雷那种完全妖兽不同,它还保持着马的形状,就是在吃食上很是挑剔。
它不吃肉也不喝血,精粮里要加上好酒,不用多,一壶就足够了。
奔跑!
夜晚的风鼓动袖袍猎猎,高庆之抓起腰间的葫芦仰头就饮,豪饮三口才俯身递给红云,红云叼住葫芦甩头,末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葫芦口,这才不情愿地把葫芦丢回去,似乎在说:“好酒,再来一壶。”
“没了。”
高庆之一摊手,感觉痛快多了。
六扇门是个奇怪的衙门,你说他是捕快吧,和寻常县衙捉拿小偷小摸的不一样,他们组织严密,行事周全,像是一张大网将整山河罩住。
但要说他们是兵卒,好像又不对。虽然令行禁止,有专门的传信手段,还有森严的上下级,但做的事既不是攻城,也不是掠地,专营的也是江湖上的事。江湖上的人和妖怪叫他们玄卫,也叫他们番子。
地司稍微好一点,因为他们管的是江湖,水司衙门有鹰房、狼卫,是正儿八经的鹰犬,专司朝廷内部的事务,特事特办,称为特务,有时候也会和江湖打交道。
这就导致他即是骑士又是江湖武夫。
哪一边都踩着半只脚,自然更倾向于自己适应的环境。
他当然清楚如果把事情说了,行伍军队会是个什么态度,他才劝说陆老板不要声张,混在队伍中就是。
只可惜造化弄人。
如此也好。
他在军营中待得就是不习惯,索性舍了去继续他的江湖路,也好把他地司校尉的优势体现出来。至于对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坚持,有时候阴差阳错就会颠倒个儿,谁也不好说。那就少说,多做。
做事!
……
陆寻哑然失笑:“怪哉,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似是校尉的声音。”
署耳说道:“校尉是地司中人,不至于来做说客。”
江湖妖怪对地司衙门的看法各不相同,大多数都只听说过,毕竟哪一家妖怪要是真见着地司的校尉,还能囫囵的活着,至少也得是个好手。
“陆老板。”
陆寻拽住了还要前行的奔雷,鹰视狼顾,脑袋拧了个半圆,看向身后:“还真是校尉。”
哒哒马蹄声迅速贴近。
“吁。”
追上来的高庆之巍然一叹:“陆老板,我对不住你。”
“校尉何出此言?”
“这章州大灾本来不关陆老板的事,是我冲动砍了宋老头儿帮他缓解痛苦。听闻你在盂县击杀万朝海,于军阵中九死一生才脱身。”
“在救一人和救千万人中选择了全都救。”
“我竟没法帮你留下,我有愧啊。”
高庆之八字眉蹙在一块儿,一脸的内疚。
他堂堂地司校尉,让自己的帮手被扫地出门,莫说功勋,甚至可能背上个包庇白教人士的罪名,又一想到陆寻是一腔热血,助拳救人,就感觉心如刀绞。
“校尉言重了。”陆寻不以为意。
人呐,还得靠自己。
他们本来就目的不纯,没有早些时候和盘托出,怪不得将军愤怒。
当然,可能早点儿说连睡一晚上都不成,到时候说不得要强撑着精神头儿离开,现在倒也行,还多了个泥菩萨做帮手。
那还能说什么。
走呗。
陆寻摆手道:“校尉不必挂怀,我们在豪县汇合就是。”
“此去山高路远,没有大军维护,如何走得啊?”高庆之继续说道:“我已让手下总旗携神武卫跟着大军去豪县。”说着提起腰间的长刀,拍了拍身后的剑匣:“一人,一马,一刀,一剑,万望陆老板莫嫌少。”
“怎么会。”
“不过,校尉倒是说了关键,此去居英山需要些帮手。”
高庆之说道:“我还有些好友……”
陆寻哈哈一笑:“校尉好友多是公门中人吧,亦或是江湖侠客,现在找他们太慢了,说不准我们到居英山他们都没法汇合来。”
“那怎么办?”
高庆之顿时疑惑起来,去哪儿找现成的帮手。
“寿山,争妖王,不知道校尉感不感兴趣。”
高庆之更糊涂了。
“争妖王?”
陆寻颔首,将一枚红底烫金的请帖递给校尉。
校尉拆开一看,蓦然抬头,朗声重复道:“彭侯?寿山山主,听说他是木魅成精,寿二百岁,又称百岁侯,实力不容小觑,乃是章州三大妖之一,因其规矩,所以并未遭到地司针对,衙门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请帖怎么会发给你而且还称呼为兄?”
陆寻失笑说道:“这不是发给我的。”
“是发给我的。”
一道苍老却虬劲的响亮声音传来,校尉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身披黄袍的老耗子。
校尉诧异,打量着黄皮老耗子,觉得颇为眼熟,想起来是上回在张家马堡遇到的妖怪,后来道长还问要不要老翁要不要一起走被他拒绝,没想到现在归在陆老板旗下,但总觉得不该是这么个熟悉。
拱手道:“未请教?”
“姓署名耳,一手飞沙走石的术法还算精妙,江湖人称黄风老鼠。”
校尉大吃一惊,颇有些不敢认:“居英山山主,黄风怪?!”
陆寻闻言也看过去。他知道署耳来头大,没想到这么大,竟是居英山的山主。哦,对,现在居英山叫经世会的尸王给占了。
“都是朋友抬举。”署耳抱拳摇手。
校尉疑道:“为何感觉署老先生的气息不稳。”
他不怀疑居英山山主的实力,章州三大妖,属黄风怪厉害,若是有他保护,再去寿山拿下妖王头衔,有妖军簇拥,确实也能妥当的前去豪县。
可是他仔细一瞧,黄风老耗子气机好像有点儿奇怪。
“他受伤了。”泥菩萨接过话茬,尺长小泥人跳下署耳肩膀,落在地上就像是膨胀的气球,变成个大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校尉,自上次一别,我们有很多年都未曾一见。”
校尉惊讶道:“我们见过?”
“五年前校尉入晓山剿灭妖鬼,可还记得一个小和尚指路。”
“原来是大师。”
“你受伤了?”陆寻关切地投去目光。
署耳喟然叹息道:“我和经世会尸王斗了一场,伤得极重。本来也是和泥菩萨一样的主意,打算截杀白教圣女,但是遇到了大王,又发现那白教圣女是假扮的,于是没有出手,就一路跟着大王。”
说着,拱手摇了摇。
活像是松鼠摇爪。
“还请大王原谅。”
那一战他确实伤得厉害,不然何至于沦落至此,惶惶如丧家之犬。本想着在张家堡舍身一击,未料遇到陆寻,看出陆寻向北之心,打算同行一路,发现陆老板实是位妖侠,实力也无疑问,就掏出了寿山百神妖会的请帖。
校尉沉吟道:“黄老先生受伤,这妖王的头衔恐怕会被百岁侯摘走。”
署耳摇头:“我不争。”
“黄老先生不争。”
校尉挪动了目光在妖怪中寻摸了一圈,黑甲威猛,白皮高大,无牙剑快,却都没法和小妖王相比,也就只有这位泥菩萨,在章州三妖之下的第一怪。
忽地闪过个念头:“陆老板去争?”
陆寻含笑点头。
校尉差点儿忘记陆老板也是妖怪,而且还是个‘不知名’的妖怪。还是因为陆老板太像人的缘故,此时又是书生模样,所以他总是忽视陆老板妖怪的身份。
他仔细一想,凭着五通山君的控水术,加上鲛人少女的法宝,好像优势不小。
陆寻还以为高庆之迟疑,遂说道:“我们此行就要去妖怪的世界,校尉是人,恐有不便,如果觉得……。”
校尉一愣,瞬间懂得陆寻的意思,忙说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能有多少胜算。好,我便舍命陪君子,咱们往寿山走一遭,争一争这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