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卡车在公共租界疾驰。
夜色中,街景逐渐变得繁华,霓虹招牌在车窗上掠过,与纺纱厂的工业气息截然不同。
半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一处别墅门口,李海波抬眼望去,一栋爬满青藤的花园别墅,门口挂着“茂源外贸公司”的黄铜招牌,字迹擦得锃亮,看着倒是气派异常。
别墅左侧是家灯火通明的舞厅,爵士乐的旋律伴着男女的欢声笑语飘出,门窗玻璃上晃动着暧昧的光影。
右侧则是美国商会,楼内灯火如昼,透过百叶窗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最扎眼的是楼顶——几根粗壮的大功率电台天线赫然矗立,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竟毫无遮掩,光明正大地运转着。
“倒是会选地方。”李海波心里暗赞。
舞厅的喧嚣能掩盖电台的细微声响,美国商会的特殊身份又能起到天然的庇护作用,鬼子和76号就算再猖狂,也不敢轻易招惹租界里的外国商会,更不会想到,商会旁边的“外贸公司”里,藏着我党的大功率中继台。
他跳下驾驶室,快步走向别墅大门。按约定敲了三下门,停顿两秒,再敲五下。
没没过多久,铁门中段的小窗“吱呀”拉开,小张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看到李海波,眼睛一亮:“海先生,你可来了……”
“臭小子,说暗号!”小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海波低喝打断。
“暗……什么暗号?”小张愣了愣,显然不知道这回事。
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从后面一把将他推开,小窗里换上一张圆胖如弥勒佛的笑脸,带着地道的上海口音慢悠悠问道:“侬啥人啊?深更半夜寻啥人?”
“罗老板在吗?海老板让我送货来的!”李海波立刻接上接头暗语,苏北口音混着几分市井气,学得惟妙惟肖。
“哦~海老板的货啊!”对方眼睛一眯,笑容更盛,用上海话回了句暗语,“阿拉等侬老久了,快进来!”
大铁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两名身着黑色短褂、腰板挺直的汉子守在门侧,眼神锐利地扫过李海波和卡车。
李海波点点头,转身钻回驾驶室,发动卡车顺着院子里的石板路往里开。
院子打理得颇为雅致,两侧种着月季、栀子,晚风拂过,清甜的花香漫溢开来,与左侧舞厅飘来的脂粉香、右侧美国商会透出的雪茄味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相融,丝毫不显突兀。
卡车在保镖的手势指引下,绕过主楼,稳稳停在后院的空地上。
这里远离街巷,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蔽,光线昏暗却格外隐蔽。
车刚停稳,就见杨顾同从后院的储物间门口快步走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油污的工装,满头白发被晚风拂得有些凌乱,眼底的红血丝比上次更重,却难掩脸上的精神头,显然是备用中继台的顺利推进给了他十足的底气。
“海先生,一路辛苦了!”杨顾同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透着难掩的兴奋。
“这地方选得确实够妙!”李海波点点头,利落地跳下驾驶室,抬手就给了小张一个脑瓜崩。
“哎哟!”小张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地往杨顾同身后。
杨顾同笑着拍了拍小张的肩膀,随即转向李海波,语气里满是赞许,“是啊,这里的地下室宽敞得很,足够容纳所有设备和报务员。
同志们进出都伪装成外贸公司的职员,平日里外贸公司正常做生意,外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他抬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美国商会大楼,“最绝的是商会顶上那几根天线,咱们的信号混在里面,就算敌人用仪器探测到,也只会误以为是美国商会新增了通讯设备,绝不会想到旁边的外贸公司藏着咱们的中继台。”
说话间,那个开铁门的胖老板已经带着七八名精壮汉子围了上来,个个动作麻利地爬上卡车后斗,准备卸车。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眼神沉稳,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老手。
李海波看向胖子,挑眉问道:“你是……?”
胖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伸手递过来,“我叫罗松,就是这家茂源外贸公司的老板,也是这里的临时负责人。”
“你负责安保工作?”李海波握住他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的厚实与力量。
“不不不,中继台建立后我负责后勤!”罗松摇摇头,“负责安保的同志还在路上,估计得明后天才能到齐。”
“嘶—!”李海波倒吸一口凉气,指了指正在卸车的几名汉子,“那这几位……?”
“都是我们外贸公司的老员工!”罗松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清一色的老党员、老地下,有一些还是从部队调来的,经历过生死考验,绝对可靠!
这些以后都是中继台的外围警戒人员。”
“嘶——!那你们手里有武器吗?”
罗松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个嘛……之前我们处贸公司没有战斗任务。
平时只是做生意筹集资金,采购物资,连情报收集的任务都不做,没必要配备枪械。
而且市委说中继台的枪支弹药由你提供!”
“嘶———!市委连支手枪都没配给你们吗?干脆装都不装了是吧?”
李海波这下彻底惊住了,转头看向杨顾同,“老杨,你说你这么着急过来干嘛呀?
安保没到位,连支武器都没有,这要是被特务盯上了,咱们这一屋子精密设备,不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这不想早点把备用台建起来嘛!”杨顾同搓了搓手,语气带着几分执拗。
“人都没到齐呢!”李海波指了指空荡荡的地下室,“报务员更是一个都没到岗,你现在建起来给谁用?摆着看吗?”
“早点建好心里踏实!”
李海波盯着他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语气软了几分,“你几天没正经睡觉了?从主台遇袭到现在,有四五天了吧?”
“我中途有睡觉!”杨顾同立刻反驳。
“你那叫打了个盹!趴在桌子上眯了半小时,也配叫睡觉?”李海波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这样子硬熬会死人的!
杨顾同同志,你得搞清楚,现在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组织的!
你是党内顶尖的无线电专家,全国都找不出几个来,你要是身体垮了,组织要蒙受多大的损失?”
“没事,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还顶得住!”
“你顶不住!”
“我顶得住!”
“你顶不住!”
“我顶……”
“噗呲!”李海波掏了迷烟罐,对着杨顾同的脸喷了一下。
杨顾同两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