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蔡太师那等显赫权柄不提。
且说此时西门府上。
西门大官人正四仰八叉地歪在铺着锦褥的醉翁椅上,眯缝着眼。
金莲儿翻着白眼站在一旁端着铜盆儿。
李桂姐斜签着身子,半爬半挨挨擦擦地在自家老爷身上,葱管似的玉指蘸了上等青盐,一对媚目打量着,正细细地、一点一点替大官人清理那口牙关。
她吐气如兰,动作又轻又媚,指尖儿偶尔划过唇舌,带起一阵酥麻。
好容易刷漱清爽了,李桂姐却不退开,反将个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更贴紧了些,眼波流转,带着十二分的小意儿,娇滴滴道:“好老爷…奴家…奴家有桩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西门庆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哦?小蹄子,又有甚么花头?说来听听。”
李桂姐忙堆起一脸甜笑,声音放得更软糯:“前两日老爷府上贵客盈门,不是戴纱帽的文官,就是披甲胄的将军,奴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那等场合说起这个事,今日既是老爷专请应二爷这些老爷的兄弟吃酒叙旧,奴家斗胆替我那丽春院的姑妈李娇儿求个恩典…”
她觑着西门庆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姑妈…姑妈托人递了好几回话儿了,只求老爷开恩,今日容她带着院里的新鲜孩儿们,来府上给老爷磕个头、唱几支喜庆小曲儿,贺一贺老爷高升的喜气儿…”
大官人听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手指头在李桂姐滑腻的腮上拧了一把:“小淫妇!你姑妈这张巧嘴!甚么贺喜?怕是丽春院门庭冷落,没有生意上门,实在熬煎不过,求到你门上,想借我的势儿,重新招揽些热灶火吧?”
李桂姐被点破心思,脸上飞红,扭着身子不依道:“哎呀!好老爷!奴真真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叹了口气,带出几分真切愁容:“可不是么…老爷您在清河县是何等人物,您不去走动…那些有头有脸的爷们,便都学着样儿…如今丽春院的门槛儿,都快被蛛网儿封住了!”
“眼下,”李桂姐声音说不出的复杂,“清河县的银子,都流水也似淌进了莲香楼!如今都在捧楼里新扎起的红牌吴银儿,成了头一号的摇钱树!”
大官人眉头一挑:“吴银儿?第一日唱曲的那个?”
李桂姐笑道:“是,她曲儿着实没得说,虽说比奴还差了一截,前日薛内相薛公公在咱府上,听她唱了许多时候,临走时,竟直接把人塞进暖轿里抬走了!”
她说到此处,忽地压低了嗓子,凑到西门庆耳边,气儿呵着,更添几分神秘:“还有一桩…奴家也是才听姑妈说的…那吴银儿,如今竟是隔壁花四爷花子虚,正热络络包占着哩!”
大官人听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笑,手指头勾起李桂姐的下巴:“你倒会说话!你姑妈和那老鸨,当初那般作践你,你心里,一点也不怨恨她们?”
李桂姐身子微微一颤,垂了眼帘,沉默半晌,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耳语:“从前…在丽春院…谁真把奴家当个人看?老鸨子眼里,奴家是棵摇钱树;爷们眼里…不过是件解馋的活玩意儿…”
她抬起眼,眸子里竟泛起一层水光,“唯有姑妈…待奴家尚有一分骨肉情意,冷了热了,还肯问一声…说起来…是奴家先存了攀高枝儿的心,算计了姑妈…”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痴痴的看着大官人:“如今在老爷府上…老爷不但拿奴家当人,更…更这般疼惜怜爱…奴家若还抱着陈年烂谷子的嫉恨过日子,岂不是不知惜福,自己作死,辜负了老爷这片天高地厚的恩情?”
大官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那丝玩味渐渐化开,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你能这般想,倒也不枉老爷疼你一场。”
他懒洋洋一挥手:“既如此…今日宴席,让他们收拾利落了过府来唱几曲吧。”
李桂姐登时喜动颜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谢老爷天恩!奴家这就去传话!”说罢起身,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裙角带起一阵香风。
这边厢李桂姐刚掀帘子出去,那潘金莲儿便如得了信号的狸猫儿般,扭着水蛇腰,“哧溜”一下粘了上来。
她也不坐椅子,偏生一屁股就歪在大官人腿上,丰腴的臀儿还不住地左摇右揉,很不得把臀儿肉揉进大官人腿里去,两只藕臂藤蔓也似缠上脖颈,喷着热气的樱唇凑到耳边,声音能滴出蜜糖来:
“爹爹…您老人家…可有好些日子…没单独疼疼您这苦命的乖奴儿了…回回…回回都带着那个小娼妇…有时还捎带上香菱儿那小蹄子…奴家…奴家都快成了摆设了…”
大官人被她揉搓得火起,笑骂着在她臀上重重拧了一把:“小淫妇!属你牙尖嘴利!”
他忽地话锋一转,捏着她下巴道:“你方才眼瞅着桂姐儿给她姑妈讨了恩典…这小脑袋瓜里…是不是也想起你那在穷街陋巷里捱日子的老娘了?所以…才这般发骚卖痴,缠着老爷要立刻‘单独疼你’?嗯?”
潘金莲儿被一语道破心事,浑身猛地一僵,脸上那媚笑瞬间冻住,缠着大官人的手脚都松了劲,眼珠子慌乱地低垂,不敢看自己爹爹,小嘴里竟生的很,一个亲热的字也吐不出来。
大官人心中叹了口气。
这可人儿平日里如何争宠,无非是被母亲卖了几回,骨子里极度缺乏安全感罢了。
大官人看她这副模样,拍了拍她的绝色小脸:“罢了!明日是正经亲戚宴,你家大娘的两个哥哥也要来。横竖都是亲戚…把你那老娘也叫来吧。”
却见到金莲儿也不欢迎,也不难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大官人眉头一挑:“怎么,不愿意?”
潘金莲儿身子又是一颤,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大官人腿上滑下来,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半天才蚊子哼哼似的道:“老爷…奴…奴也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说愿意,心里恨她卖我几回,夜夜从梦里惊醒都还咬牙切齿,说不愿意,又有些想见见她!可说想见她,又想到她卖奴领钱的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模样又恨得咬牙”
大官人斜睨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不追问,只淡淡道:“那就喊来吧。”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才补上那句:“喊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此时那吴银儿得了信儿,又要来西门大人府上唱曲,不敢怠慢,紧忙带着莲香楼里新梳拢的小优儿和贴身丫鬟,收拾得花朵儿似的,一顶小轿便抬到了西门府上。
她先被引到后宅,恭恭敬敬给吴月娘磕了头。
起身后,吴银儿脸上堆出十二分甜腻的笑,凑近吴月娘跟前,亲热得仿佛真是嫡亲姐妹:“大娘!我的好大娘!今日又能踏进这府门,给大娘请安,真是奴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眼波流转,刻意攀扯道:“说起来,奴家也姓吴,这天下姓吴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奴家见了大娘,就像见了娘家人一般,打心眼里透着亲!”
奉承话说了一箩筐,吴银儿脸上那笑却渐渐有些挂不住,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左右瞟了瞟,才压着嗓子,声音带着颤儿问道:“大娘…奴家斗胆问一句…今日…今日府上这席面…那位…薛内相薛公公…不会…不会来吧?”
吴月娘正被她的“本家亲热”弄得有些晕乎,闻言一愣,奇道:“今日是我家老爷专请几个老兄弟吃酒叙旧,都是自家人。薛内相是宫里的贵人,怎会来此?”
她看着吴银儿瞬间松了一大口气、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样子,更是纳罕:“咦?那日在府上唱完曲儿,薛公公不是极疼你么?席散时,巴巴儿把你拉进他的暖轿里…”
吴银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左右看看无人近前,竟“唰”地一下,将自己那件簇新的桃红杭绸袄子的衣领,狠狠向下一拉!
只见那雪白细嫩的脖颈儿往下,直至隐约可见的胸脯子上…竟是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红痕!
深的如熟透的紫葡萄,浅的似刚刮痧的青蚨,更有几处破了皮,结了暗红的痂!密密麻麻,层层迭迭,像是被无数毒虫啃噬过,又像是刚受过什么酷刑!
“大娘…您看…”吴银儿苦笑:“在轿子里他…他又拧又掐,像铁钳子夹肉!他…他还用牙咬!像…像狗啃骨头!专拣那皮薄肉嫩的地方下死力…奴家当时疼得死去活来,魂灵儿都差点被他活活掐出窍,飞到那阎王殿去喊冤了!”
吴月娘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她虽是内宅主妇,到底出身正经人家,最多只听过些后宅阴私,哪里懂得风月场中这些伺候权贵的惨样?
直被眼前这一片狼藉的皮肉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
她下意识地用帕子掩住嘴,脱口而出:“哎…哎哟!作孽啊!…不过…不过好在他…他是个去了势的…身子不全的人…”
安慰道:“没真个被他占了身子去…这皮肉之苦,养养也就好了…”
吴银儿苦笑:“奴家倒宁愿他真个占了身子去!横竖…横竖不过是一闭眼、一咬牙的事儿!哪似这般…这般钝刀子割肉、活活受这零碎的酷刑?那滋味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吴月娘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保证:“你且宽心…今日那薛公公是断断不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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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常峙节挨到第三冬日头上,那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囊中如洗,莫说过冬,便是眼前这单间的破屋漏户,也立时三刻要被那房东赶将出来。
万般无奈,只得厚着面皮,一步三挪,寻到应伯爵那所在。
虽是个略略整齐的小院,却也透着几分寒酸。
报了小厮推门进去,厅内屋里炭火半死不活,一股冷气直钻骨缝。
那应伯爵裹着件油光水滑的半旧羊皮袄子,正歪在热炕头上,跷着脚,“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儿,脚下已吐了一小堆皮儿。
见常峙节缩着脖子,一脸苦相蹭进来,应伯爵眼皮子懒懒一撩,慢吞吞支起身子,嘴里却先热络起来:
“哟嗬!老七!今日是哪阵仙风把你吹到我这穷庙里来了?快坐!快坐!”
嘴上这般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只伸出脚尖,把那炕沿下一个落满灰的矮板凳,“哧溜”一声勾到常峙节跟前。
常峙节冻得两手通红,不住地搓着,半边屁股虚虚挨着那冰凉板凳坐下,也顾不得寒暄客套,喉咙里“咕噜”几声,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期期艾艾道:
“应…应二哥…兄弟实在是到了那阎王殿前,没奈何了…家中灶冷锅空,房东催租,逼得如同索命…眼看就要扫地出门…万望二哥念在往日情分,挪借五六两银子与兄弟…好歹…好歹应过眼前这刀山火海…”
应伯爵听罢,把嘴里的瓜子皮“噗”地一声吐在地上,长叹一口气,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愁苦,拍着自己肚皮道:“哎呀我的老七!你这话可忒生分了!咱们兄弟一场,原该周济!只是…”
他话头一转,眉头锁得更紧,“不瞒你说,兄弟我这几日也是精光溜滑,外头瞧着光鲜,内里早空了!咬着牙,勒紧裤带,还能替你抠搜出一两的散碎银子救急。可你要借五六两?”
他像是被剜了心头肉:“哎哟哟!这岂不是要掏我的心肝五脏么?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有心无力啊!”
嘴里说着,那双眼睛却滴溜溜在常峙节瞬间垮塌、灰败如土的脸上打了个转,忽地一拍脑门,故作惊诧道:
“咦?我说老七!你也是糊涂!放着西门大官人那尊真佛你不去拜,倒来我这座破庙烧香?那西门大爹是何等富贵?手指缝里漏下一点金末子,也够你一家子吃用不尽,穿金戴银了!何苦来我这里打饥荒?”
常峙节一听“西门”二字,那脸越发灰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哼哼:“唉…应二哥…快…快别提了…兄弟我…我前日里、昨日里,腆着老脸,连着两趟…寻到那西门府高门大户前…”
“哦?如何?”应伯爵猛地直起腰,两眼瞪得溜圆,活像听见了海外奇谈,抢着说道:
“西门哥哥他必定是二话不说,立时就应承了!”
常峙节缓缓摇着头,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兄弟我…门都没迈进去一步…”
“甚么?!”应伯爵像被针扎了屁股,“腾”地挺直了腰板,眼珠子瞪得牛蛋也似“不能吧?!常老七,你莫要嚼蛆哄我!西门大爹是何等样体面人物?最是念旧情、讲义气的!咱们这些老兄弟,他哪回不是抬举照拂?”
“.是真格儿的.”常峙节喉头干咽了一下,嗓子眼发紧,挤出几个字:
“应二哥此一时.彼一时了西门哥哥如今何等贵人,府里进出的,不是戴纱帽的文官老爷,就是挎腰刀的武官老爷,便是宫里穿蟒衣的内相公公,那也是脚不沾地儿的常客.我这等.算个甚么”
应伯爵脸上那笃笃定定的笑容唰地冻住了,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正这当口,一个小厮颠儿颠儿跑进来,递上一张名帖:“二爷,外头有个湖州来的客商何官人求见。”
那何官人急火火进来,团团作了个揖,道是手里压着上千两上好的湖丝在码头刚卸下货,本要赶往京城,可家中出了急事,等着银子使唤。
听闻应二爷是清河县头一号路路通的帮闲,求他千万寻个买家,立时三刻出手!原价一千两的货,只消七百两就咬牙抛了!
应伯爵眼珠儿滴溜一转:“何官人放心!包在应二身上!这等便宜好货,还怕寻不着识货的主儿?不过嘛.”
他话音一顿,两根指头搓了搓,嘿嘿一笑:“咱们这行规矩,二十两银子的‘鞋袜跑腿钱’.官人您看?”
那湖商正急得火上房,一听这话,忙不迭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应爷辛苦,二十两就二十两!只要货能立时三刻脱手,小可绝无二话!”
应伯爵登时眉开眼笑:“痛快!何官人果真是个爽利人!你且宽心,少则一日,多则三日,管教你银子到手!”
待那湖商千恩万谢、脚不沾地地去了,应伯爵这才扭过头,脸上那点得意劲儿还没褪尽,对着面如土色的常峙节咂咂嘴:“啧常兄弟,我看哪.西门好哥哥.怕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
常峙节将他讨要‘鞋袜钱’的嘴脸看得分明,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虚又飘:“应二哥旁的也不说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借给兄弟一两二钱银子.不拘多少暂渡眼前这鬼门关”
应伯爵眉头锁得更紧,捏着下巴,光咂嘴不吭声。
常峙节眼巴巴望着他,脸上那点灰白,彻底沉成了冰冷的死灰。
正这腌臜尴尬当口,忽听得院门外“噔噔噔”一阵急雨也似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喜鹊报春般的清亮嗓子直戳进来:“应二爷可在家么?!”
话音未落死,门帘子“哗啦”一挑,西门府上另一个得用的小厮平安,裹着一身崭崭新、油光水滑的青缎袄裤,头上暖帽压着眉梢,一溜风钻了进来。
“应二爷安好”眼梢子一溜,瞥见缩在炕沿边、灰头土脸的常峙节:“哟!常七爷也在这儿?这可巧了!省得小的多跑一趟腿儿!”
平安笑嘻嘻地对常峙节道:“常七爷,小的正要往您府上去呢!我们大爹今日在府里摆下精致酒席,专程命小的来请应二爹和常七爷您二位并其他几位爷过去坐席!说是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应伯爵一听,方才那点子疑云疑雨,“呼啦”一下,早被这阵暖风吹得无影无踪!脸上“腾”地绽开一朵大牡丹花也似的笑,仿佛凭空捡了个金元宝!
他“噌”地从炕上弹下来,蒲扇大手“啪啪”拍着常峙节瘦伶伶的肩胛骨:
“瞧瞧!老七!我方才放的是甚么屁?!我就说西门哥哥是何等样念旧情、讲义气的奢遮人物!如何?专席相请!还特意让平安来寻你!可见哥哥心里始终记挂着咱们呢!”
又朝着平安说到:“你且回报西门好哥哥,我们二人一起随后就到。”
见到平安应声去了。
应伯爵猴儿也似凑到常峙节耳边,压着嗓子,语速快得像爆豆:“老七,听哥哥一句肺腑之言!少顷到了席上,西门哥哥面前,你那借钱的话头,千万莫再提甚么五六两的寒酸数儿!”
常峙节一呆,浑浊的眼珠子满是懵懂:“应二哥…这…这是怎地说?”
应伯爵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老狐狸般的笑纹:“呆子!我的常呆子!五六两?那够干甚么使?塞房东那老虔婆的牙缝么?要借,就狮子大开口,借他五十两雪花银!”
“五…五十两?使不得使不得!”常峙节唬得魂儿差点出窍,舌头在嘴里打了结,“这…这如何使得?泼天的大数!我…我纵有豹子胆也张不开这海口啊…”
“嗐!你呀!”应伯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干瘦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常峙节鼻尖上,“你也不掰开你那榆木疙瘩想想!五六两银子,在西门哥哥眼里算个毬毛?掉在地上,他老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五十两?在他老人家金山银海里,也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横竖是开一回口,讨一回情面,借十两是借,借五十两也是借!对你呢?五六两顶个鸟用?”
“刚够填那破屋的窟窿,对付着熬过这个冻死人的冬天,再付那老虔婆一年半载的棺材本儿!转眼又是山穷水尽!可要是有了五十两…”
应伯爵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就能在背静处,寻摸一个带井的小院儿!再置办几件像样的榆木家什,扯几匹时新的潞绸,做一身撑门面的行头!走出去,谁不尊你一声‘常七爷’?这才是立根子、长脸面的正经勾当!懂么?我的傻兄弟!”
常峙节被这“五十两”画出来的大饼,勾得心头“怦怦”乱跳:“可…可我笨嘴拙腮?万一触怒了哥哥…”
应伯爵把胸脯拍得“砰砰”山响,一脸的笃定:“这不是还有你应二哥这杆金枪在此顶着么?常老七你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去!包在哥哥身上!”
常峙节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沫:“那…那就有劳应二哥费心…千万…千万周全则个…倘若西门哥哥有一丝不高兴,便立时收回话头。”
“我自省得。”应伯爵哈哈一笑,声震屋瓦,亲热得如同胞兄弟般,一把箍住常峙节瘦削的膀子:“自家兄弟,说甚么劳烦不劳烦!走!快走!莫让西门好哥哥等得心焦!”
应伯爵与常峙节二人,踏着薄霜,一路逶迤来到西门大官人府邸。
此时庭前空落,其他人还没到。
应伯爵觑得厅内人影稀疏,嘴角几乎咧至耳根,忙拽着常峙节直趋而入。
这应伯爵生得有些胖,走起路来,偏又套着件半旧的缎面袄子,腰身紧勒,如同裹粽子一般。
常峙节瘦如竹竿,身上连袄子昨日都当了,紧随其后,缩颈耸肩,活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二人甫一进得厅堂暖热,便齐齐扑通跪倒,朝着坐在椅上的大官人纳头便拜,额头触地之声清脆可闻。
“小的应二,叩见大爹!”应伯爵的嗓门甜腻得如同蜜里调油,常峙节则只敢低声含糊地应和着“好哥哥”。
大官人正享受着香菱儿小手捏肩,闻言笑道:“两位兄弟来了,行什么大礼,速速起来,等等其他兄弟来便开席听曲,你我众人不醉不归。”
应伯爵见大官人热络,忙又向前膝行一步,几乎要蹭到那铺着锦垫的炕沿,脸上堆砌的笑容越发稠密:“好大爹!天大的好事儿,砸到小的头上,小的不敢独吞,立时便想着来孝敬您老人家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些奉承的语调:“一注现成的银子,二百五十两!就在手指缝里转个圈儿,白花花就到好哥哥手了!”
大官人烘手的动作微微一顿,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点点头:“二百五十两?倒也不算小数目。只是这银子,怕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散?”
应伯爵心头一喜,腰弯得更低:“好哥哥,您老圣明!若非十足真金,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聒噪您?”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昨日,小的撞见个落魄的湖州客人,姓甚名谁已记不清了,只知他手头攥着上好的湖丝,急等着脱手救命!足足值一千两的货色,如今只要七百五十两!白纸黑字的票据,就在他怀里揣着呢!”
他顿了顿,觑着大官人的脸色,见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心知火候到了,又赶忙添柴:
“这等成色,这等便宜!满清河县里,除了大爹您这口海量,谁人吞得下?谁人配吞?那湖商只求速速离了这是非地,小的想着,这分明是财神爷专程给您老人家送钱来了!”
大官人听罢,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缓缓将烘暖的手拢回袖中,沉吟片刻,目光在应伯爵谄媚的笑脸和常峙节诚惶诚恐的鹌鹑姿态之间扫了个来回。
这湖丝算是一等一的丝绸,哪里都是稀缺的货,到了自家店里也不愁卖,倘若孟玉楼能把那两件情趣做出来,如此有了材料,也不用再去进货,省去来回的开销也有百两银子。
一来一去这事情倒是可以做。
厅内一时静极,只闻得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他才微微颔首,声音不高:
“嗯,听着倒有几分意思。这样,你明日带着徐直,去走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让他仔仔细细地验。若那丝货,真如你所言,值一千两的价码…我便买下。”
“好嘞!”应伯爵喜得不断点头,如同滚水沸腾,响亮地应了一声,仿佛那二百五十两雪花银已叮当作响落入怀中。
他再次深深叩下头去,额头几乎要磕到冰凉坚硬的方砖地面,常峙节也慌忙跟着叩下。
“我的好大爹!”他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又凑,仿佛要贴到那暖炕的热气儿上,“还有一桩事,压在小的心里,沉甸甸的,比那磨盘还重!不敢不禀告您老人家知晓。”
大官人笑道:“有话直说便是!”
“是是是,就是常峙节常老七,”应伯爵拿胳膊肘暗暗捅了一下旁边缩得像只冻僵虾米的常峙节。
常峙节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杵到冰冷的砖地上。
“前些日子在哥的好席面上,他就想央求大爹您开开金口,可怜则个。可恨哥那时节贵人事忙,小的也没寻着空子替他剖白几句……如今,唉!火烧眉毛了!”
他重重叹口气,那声音在暖和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凄惶:
“常老七那破房子的主家,催命鬼似的逼他腾房,一日紧似一日!他那屋里头的嫂子,更是……”
应伯爵摇摇头,一副不堪言状的模样,“日夜没个消停,指桑骂槐,摔盆打碗,怨气冲天!可怜老七一个七尺汉子,硬是被搓磨得像块烂麻布,缩头缩脑,魂儿都没了半条!天暖还能硬撑着糊弄过去,可这天……您瞧瞧!”
他指了指常峙节,“寒冬刺骨了哇!他身上那件充门面的破皮袄,昨日就押在‘积善堂’典当铺里了!如今只剩一件空壳子夹袄,风一打就透心凉!”
“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求人需求大丈夫!”
“放眼咱清河县,谁是大丈夫?除了大爹您,还有第二个吗?”他膝盖一软,又往前挪了半步:
“求好哥哥发发慈悲,手指缝里漏点金屑子,接济常老七这一回!让他好歹置办个能遮风挡雨的窝棚,不必多大,能塞下他两口子就成!”
“也省得他那屋里头的夜叉星,日日聒噪,搅得四邻不安。有了个安稳落脚处,这清河县地面儿上,谁不念大爹您一声仁义?这体面,这风光,不都是您老人家的吗?”
一番话连哭带求,把个常峙节形容得比路边的冻狗还不如。
常峙节缩在应伯爵身后,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羞臊得恨不得钻地缝,偏他说的又是实话,自己又冷得牙齿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