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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月娘训哥,道门第一人

    大官人见天色尚早,便顺了金莲儿那娇滴滴的意儿,只一把将她托起,放倒在书案之上。

    而此刻西门府偏厅,窗纱透进些微光,映着博古架上的瓷器影子。

    吴月娘端坐在一张酸枝木嵌螺钿的圈椅上。

    下首两张杌子上,坐着她的嫡亲大哥吴大舅、二哥吴二舅。

    面前小几上摆着新沏的滚烫香茶,并几碟描金细瓷碟儿盛着的时新果子。

    那吴大舅吴千户呷了口茶,放下盖碗,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先开了口:

    “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可是熬到云彩眼儿里去了!妹夫老爷得了官身,正经八百是西门大老爷了!啧啧,瞧瞧府上这气派,这人来人往的体面风光,真真儿是…”

    他“啧啧”两声,仿佛那荣光已沾了他满身,“日后那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稳稳当当是妹子你的!咱们吴家祖坟冒青烟,也少不得跟着沾光不是?”

    吴二舅在一旁,忙不迭鸡啄米似的点头,接口奉承道:

    “大哥说得在理!妹子,你是咱家顶顶有福的!谁承想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往后啊,我们哥俩儿见了妹子,也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叫声‘夫人’才合礼数!”

    他一面说,一面搓着两只手,那眼珠子早不够使唤,只在偏厅里描金绘彩的摆设物件上滴溜溜乱转,末了又热辣辣粘在月娘身上,那笑容里便活脱脱透出十分的巴结与热望。

    月娘听着,面上却淡淡的,只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粉定窑的盖碗儿,轻轻儿撇着碗里浮起的茶沫子。

    她并不接那“诰命夫人”的话茬,只垂着眼皮道:

    “哥哥们休取笑。老爷得官,是皇恩浩荡,也是他自家的本事挣来的。我们妇道人家,不过是跟着沾些虚名儿罢了。该守的本分,一样儿也不敢忘。”

    吴二舅听了,屁股在杌子上扭了几扭,身子向前探着,脸上笑容挤得更紧,腮帮子都挤出褶子来,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压低了嗓子道:

    “妹子说的是正理!到底是官家夫人,见识不同!不过呢…”

    他凑近几分,声音更低,“我听闻,府上那来保管家,连那小厮玳安,都弄了身官皮儿披挂上了!妹子你看…哥哥我,这些年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没个正经着落。妹子能不能…在妹夫老爷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拘是衙门里讨个清闲差事,还是外头管个田庄铺子,便是个挂名儿吃粮的闲职…总归是份体面!也叫人知道知道,咱是诰命夫人嫡亲的哥哥不是?”

    这话已是露骨得紧,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月娘,恨不得立时掏出个准信儿来。

    月娘闻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放下盖碗,那细瓷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吴二舅脸上,方才那点淡淡的客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层肃然。她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声音也沉了下来:

    “二哥,这话糊涂了!”

    她声音带着冷意,像外头深冬的霜风,刮得吴二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既嫁进这西门府,生生死死便是西门家的人!内宅妇人,只该守着灶台针线,那外事前程、衙门差事,也是我这妇道人家能插嘴、敢置喙的?”

    月娘语速不快,字字却如钉子般钉下,“平日里,念着骨肉亲情,我拿自己的梯己银子,或是些头面首饰贴补娘家,接济哥哥们,那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也是顾全吴家的脸面。这原是本分,也是情分。”

    她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起来:“可二哥你今日这话,是把妹子我当成了什么人?把我这西门府当成了什么腌臜地方?竟让我去求老爷——给你讨官做?这叫个什么名堂?这叫‘没脚蟹也想爬龙门’!这叫‘钻头觅缝打抽丰’!”

    “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是说我吴月娘不知廉耻,拿夫家的前程做人情?还是说我们吴家的兄弟,只会靠着裙带钻营?”

    月娘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那“钻头觅缝”、“打抽丰”几个字,又响又脆,像巴掌一样甩在吴二舅脸上。

    “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些道理!这官是你能随便求来的?便是求来了,你能做好?若因你行事不周,耽误了老爷日后的前程!连我这点脸面,连带着整个吴家,都是罪人!你这不是疼妹妹,你这是要坑死我,坑死吴家!”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句句诛心,又占着正理。吴二舅被训得面皮紫涨,那热切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脸上如同被热油泼过,又烫又辣,一阵红似关公,一阵白如窗纸。

    他张着嘴,喉头滚动,却半个字也驳不出来,额头鬓角瞬间就见了汗,只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去。那刚进门时的得意和巴结,此刻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羞臊和惶恐。

    吴大舅在一旁看得分明,心知老二这蠢话触了妹子的逆鳞。

    他赶紧放下茶碗,脸上堆起老成世故的笑,站起身来打圆场:

    “哎哟哟,妹子消消气,消消气!老二这厮,灌了几口黄汤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满嘴胡吣!该打,该打!”

    他作势虚虚拍了吴二舅肩膀一下,又转向月娘赔笑道:

    “妹子放心,你二哥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做哥哥的替他给你赔不是!咱们吴家能有过得安稳尚且体面,全仗妹子在西门府辛苦周全,所以妹夫才多有照顾,哥哥们心里都明白,都记着妹子的好!绝不敢给妹子添一丝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踢了吴二舅一脚。

    吴二舅这才如梦初醒,也慌忙站起来,对着月娘深深作揖,声音都打着颤:“妹……妹子息怒!是……是二哥糊涂!二哥该死!二哥再不敢了!妹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月娘见火候已到,大哥也给了台阶,这才缓缓吸了口气,脸上的厉色稍霁,复又端起了那碗茶,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哥哥们明白就好。往后这等话,休要再提。安生守己,才是长久之计。”

    那偏厅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这一啜,才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只是那层看不见的隔膜,终究是更厚了些。

    月娘见自己一番话把二哥训斥得面红耳赤,头也抬不起来,大哥在一旁尴尬赔笑,厅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

    她心底也掠过一丝不忍。毕竟是一母同胞,又是自己娘家的兄长,闹得太僵,于自己脸上也无光。

    她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借着碗盖的遮掩,眼风朝侍立在一旁的小玉飞快地一扫。

    小玉心领神会,立刻垂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功夫,小玉便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小托盘转了回来,盘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封银子,都用上好的松江三梭布裹着,沉甸甸的,一看分量就不轻。

    月娘放下茶碗,脸上那层冰霜稍稍化开些,换上了些许无奈与体恤。

    她示意小玉将托盘送到两位哥哥面前的小几上。

    “大哥,二哥,”月娘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方才我的话是重了些,也是为二哥好,为咱们吴家好。你们既是我嫡亲的兄长也是我娘家后盾,骨肉连心,我岂有不盼着你们好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封银子,轻叹一声,“不瞒两位哥哥说,如今西门府上,外头看着是比从前更阔气些。老爷得了官身,来往应酬、人情打点,哪一处不要银子?”

    “府里上下百十口子人,吃穿用度,月例赏钱,流水似的往外花。那都是西门府的公账,官中的银子,一笔一笔都有账可循。我虽忝居大娘之位,也不过是替老爷看着内宅,岂能擅自动用公中的钱做人情?那才是真真失了体统,让人戳脊梁骨!”

    接着,她指向那两封银子:“这些,都是我积攒下来的梯己,或是平日里的月钱,干干净净,与西门府的公账无一丝瓜葛。”

    小玉伶俐地将银子分别推向吴大舅和吴二舅面前。

    吴大舅看着那封沉甸甸的银子,眼神复杂,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更有几分对刚才老二惹祸的懊恼。

    他猛地站起身,连连摆手,那手摆得像风吹荷叶,脸上满是诚恳的推拒:

    “哎呀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吴大舅的声音都急得有些变调,“妹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哥哥的来看你,难道是为了这个?你方才教训老二的话,句句在理!他糊涂,该骂!这银子,你快快收回去!”

    “西门府如今家大业大是不假,可开销也更大!你当家不易,处处要打点,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逢年过节,打赏下人,迎来送往,哪一处不要大娘手里有活钱?你把梯己都贴补了娘家,自己手上没个宽松,叫哥哥们心里如何过得去?这不是要折煞我们吗?快收回去!收回去!”

    他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伸手想把银子推得更远些,仿佛那银子烫手。

    吴二舅原本看到那封银子递到眼前,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方才的羞臊被眼前的“黄白之物”冲淡了不少,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指捻了捻那布裹,掂量着分量,心里飞快盘算着这能换多少酒肉,多少赌资。

    可大哥这一番斩钉截铁、情词恳切的推拒,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看看大哥那坚决得近乎惶恐的脸色,又偷眼觑了觑上首妹子月娘那平静却带着审视的目光,只觉得脸上又火辣辣起来。

    大哥说得对,这银子拿着,岂不是更显得自己没脸没皮,专来打秋风?连累妹子在西门府难做?

    “大哥说得是…是…”吴二舅讪讪地收回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还黏在那银封上,“妹子…你的心意…二哥…二哥心领了。这银子…你留着,自己用…府里开销大…”

    他嘴里说着,手却像有自己的主意,慢吞吞地,带着十二分的不舍,将自己面前那封银子也往小玉的托盘方向推了回去。

    那动作,慢得如同钝刀子割肉,手指在布封上流连了片刻才松开。

    这边大官人穿着官服威猛无匹的安慰金莲儿,那边宋家庄里晁盖赤着上身,胸前裹着厚厚的白布,隐隐渗出些暗红血色。

    他靠在一张硬木圈椅上,面前小几上摆着一坛村醪,一碟酱牛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那粗瓷酒碗重重一顿,酒水溅出些许:

    “吴学究!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直娘贼!咱们兄弟豁出性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弄到手!正待分了,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基业!谁知半路里杀出那伙没天良的强贼,手段忒也狠辣歹毒!”

    “那为首的汉子,拳脚重如铁锤,刀法更是刁钻似毒蛇吐信!生生从咱们兄弟口中夺了这块肥肉!更可恨的是,挨了这顿好打,连他娘的是哪路煞神下的黑手,都摸不着门道!”

    他越说越气,胸中怒火牵动金疮,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额上青筋暴跳。

    旁边榻上,趴着的正是智多星吴用。他臀股处挨了重击,敷着草药,动弹不得,只能侧着脸说话。

    那平日里羽扇纶巾、谈笑风生的军师模样是半点也无,只剩下趴在炕上养伤的狼狈。

    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闪烁不定,听了晁盖的话,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受伤后的虚弱和思虑:

    “天王哥哥所言极是。那伙人……绝非寻常商队护卫。为首那厮武艺高强还在其次,他手下那些伴当,抛网绊子石灰,配合得滴水不漏……倒像是绿林里操练出来的杀才。”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回忆那刀光血影的一刻,“打我的那两个夯货,手上功夫稀松平常,只是下手又黑又准,专拣着软肋招呼…混乱中…小弟仿佛听见其中一个,含糊提了句什么‘清河县’……”

    “清河县?”晁盖铜铃般的眼睛猛地一瞪,“他提清河县作甚?莫非是清河县来的对头?”

    吴用微微摇头,牵扯得臀部又是一阵抽痛,咧了咧嘴:“哎哟……当时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耳朵里嗡嗡作响,小弟我也吃痛得紧,听得实在不真切。”

    “只恍惚觉得是‘清河县’三个字……或许是我痛昏了头,听岔了也未可知。也许是‘阳谷县’?或是别的什么地名?”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懊恼,“这线索,如同雾里看花,作不得准。”

    他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抬了抬头,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对了!当时混战,那入云龙公孙先生离我也不甚远,被围住拳打脚踢,十个围着我两的,倒有九个在打他…不知他耳聪目明,可曾听得真切?公孙先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或能从那伙人的路数、口音上,猜出些端倪?不如……请他来问上一问?”

    晁盖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摇头道:

    “学究你伤得迷糊,不知晓。那公孙道长……入宋家庄当晚便说庄里闷气,要出去寻访个故人,散散心,顺便采买些草药回来给兄弟们疗伤。这一去……至今未归。问庄上的人,也都不知他去了何处,只说走得匆忙。”

    “至今未归?!”吴用趴在枕上的脑袋猛地一抬,牵扯得臀股剧痛,疼得他“嘶”一声又软下去,可脸上那点子伤后的虚弱,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疑虑冲散了。

    他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射出刀子似的精光,“这……这当口出去?还不知去向?”

    他趴在枕上,声音压低了,带着精明和警惕,“天王哥哥,不是小弟多心,这公孙胜……来得本就蹊跷!咱们劫生辰纲,乃是掉脑袋的勾当,何等机密!”

    “他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如何就能掐会算,千里迢迢,偏偏在咱们动手之前投奔了哥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应天星聚义’,‘替天行道’?如今生辰纲刚丢,兄弟们个个带伤,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却寻了个由头,飘然不知所踪……这……”

    吴用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阴冷的蛇,钻进了晁盖的心窝。

    晁盖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层浓厚的疑云取代。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吴用的话,戳破了他心中一直隐隐存在却不愿深想的那个泡影。

    是啊,公孙胜来得太巧,太玄乎!一个道士,放着清修不干,巴巴地跑来入伙劫皇纲?图什么?

    “学究所言……不无道理。”晁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和深沉的困惑,

    “这牛鼻子……行事确实透着古怪!若说他图财?生辰纲已丢,他分文未得。若说他图名?我晁盖不过一介村保,能给他什么大名头?他一个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道士……”

    晁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他到底图谋我们兄弟什么?我们这几个落魄汉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人物处心积虑来图谋的?图给老子们当爹不成?”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窗外,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了几分凄凉。

    那失落的生辰纲,那神秘的劫匪,那行踪诡秘的道士,如同几团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晁盖和吴用的心头。

    吴用趴在榻上,眼睛看见远处桌上铜钥,臀部越发疼了起来。

    而此刻的京城。

    官家一身明黄常服袄,脑门还缠着软纱布巾,在众内侍宫娥簇拥下,登上了艮岳新筑的“介亭”。

    此亭高踞万寿山之巅,乃取“介然独立”之意,凭栏远眺,整个艮岳胜景,尽收眼底。

    但见这艮岳御苑:迭嶂层峦,皆是四方进贡的玲珑太湖石堆砌而成,或如虬龙探爪,或似猛虎蹲踞。

    更有那“神运昭功”峰,拔地而起,峥嵘崔嵬,直插云霄,乃是耗费巨万民力,自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镇园之宝!

    山间引汴水为涧,飞瀑流泉,淙淙作响,汇入下方“曲江池”,碧波荡漾,浩渺如镜。

    池边遍植奇花异木,琼瑶玉树不足喻其珍,琪草瑶花难描其艳。

    更有那从闽粤、两广、甚至海外重金购来的珍禽异兽:白鹤梳翎于松巅,孔雀开屏于花径,金丝猿猴嬉戏于藤萝之间,麋鹿呦呦漫步于芳草之上。

    亭台楼阁,依山傍水,星罗棋布,飞檐斗拱,皆饰金描彩,华美绝伦。

    那“华阳宫”、“绛霄楼”、“萼绿华堂”……各处景致,莫不穷极工巧,巧夺天工。

    正值冬日,阳光透过薄霜雾,洒在奇石碧水、琼楼玉宇之上,氤氲着一层宝光瑞气,真个是:

    移天缩地在君怀,藏尽古今揽寰宇!

    官家看得心旷神怡,龙颜大悦,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灵璧石,喟然长叹道:

    “妙哉!此艮岳之景,虽取法自然,实乃人力之极!融天下之奇珍,汇古今之灵秀,尽萃于此一园!朕观之,便觉胸中丘壑顿生,尘虑尽消矣!”

    他指着远处仍在施工的几处殿阁,意犹未尽:“如今尚未全然竣工,便已如此气象万千,待得功成圆满之日,岂非真乃人间仙境,地上洞天?”

    侍立在侧的,正是那深得帝心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

    他一身紫色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之态做得十足。

    他趋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子玄妙:

    “陛下圣明!此艮岳岂止是人间胜景?实乃我道门无上之福地,沟通天地之灵枢也!”

    拂尘一扬,指向那云雾缭绕的山巅,“陛下请看,此山势合北斗,水脉通玄冥,布局暗合周天星斗之数,引八方灵气汇聚于此!”

    “贫道夜观天象,但觉紫气东来,氤氲不散,皆因陛下以天子之尊,行造化之功,筑此天地灵根!待得功成圆满,万灵归位,此园便是我道教祖庭所在,寰宇清平之象征!”

    “届时,陛下于此斋醮祈福,必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使我国运祚绵长,陛下亦能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这一番话,句句搔在官家的痒处。

    他本就自诩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将一座奢靡的皇家园林硬生生拔高到“道教祖庭”、“天地灵根”、“长生仙府”的地位,正合其心意。

    官家听得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只觉得这艮岳每一块石头都闪着道法的金光,每一滴水都蕴含着长生的仙露。

    “好!好一个‘道教祖庭’!好一个‘天地灵根’!”

    官家抚掌大笑,豪情顿生,指着林灵素许诺道,“林卿之言,深得朕心!待此艮岳彻底完工,万灵归位,气象大成之日,朕便下旨,将此园敕封为我道教第一圣地,为我道门万世不易之祖庭!”

    “而你林灵素,佐朕兴建此无上功业,通玄达妙,功莫大焉!到那时,朕便封你为我大宋‘护国天师’,不但像如今一般总领天下道门,更统揽万教,位比王侯!”

    护国天师!统揽万教!位比王侯!

    林灵素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饶是他修道多年,养气功夫深厚,此刻也忍不住心旌摇荡,喜形于色。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声音激动得发颤:“贫道……不,臣!臣林灵素,叩谢陛下天恩!陛下圣德齐天,泽被苍生,筑此灵岳,功在千秋!臣必当竭尽心力,辅佐陛下,使我道教昌隆,永佑大宋!”

    他这一跪一拜,感激涕零,做足了姿态。

    起身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师蔡京。

    只见蔡太师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无喜无怒,仿佛眼前这君臣唱和、封官许愿的热闹场面与他毫无干系。

    林灵素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和轻蔑:“哼,蔡元长,你位极人臣又如何?不过一介俗吏,懂得什么玄机造化?这通天的大道,终究是我林灵素的!陛下心中,谁轻谁重,今日一见分明!”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随即又换上一副更加恭谨谄媚的面孔,转向官家,继续歌功颂德。

    不多时。

    林灵素林真人,得了官家金口玉言的嘉许,志得意满地回到上清宝箓宫他那间极尽奢靡的静室丹房。

    室内铺陈皆是皇家气派,他斜倚在铺着厚厚苏绣锦褥的紫檀木云床上,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两个掐得出水来的清秀道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一个跪在脚踏上,轻轻替他捶腿;

    一个立在床头,执着孔雀翎羽扇,扇出的风都带着御赐龙涎香的甜腻。

    错金狻猊炉里,沉水香屑无声燃烧,吐出袅袅青烟,熏得满室如暖春。

    外间帘栊轻响,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机灵的小道士,屏息蹑足蹭了进来,垂手立在门边阴影里,声音细若蚊蚋:

    “回……回禀师尊,外……外头……一清先生……回来了。”

    林灵素眼皮也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洋洋道:“哦?公孙胜回来了?倒比预想的早了几日。叫他进来吧。”

    那小道士应了声“是”,却又踌躇着没动,脸上露出几分古怪难言的神色,欲言又止。

    林灵素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睁开半只眼,不耐道:“磨蹭甚么?还不快去!”

    小道士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跑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得外间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竹杖点地的“笃、笃”声,还有衣袂拖拽过门槛的摩擦响动,甚是滞涩狼狈。

    门帘儿一挑,一个人影儿几乎是跌撞着滚了进来。

    林灵素漫不经心撩起眼皮——这一眼望去,直惊得他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国师真人浑身猛地一抖,险些从云床上滑跌下来!

    那两个捶腿打扇的小道童也唬得停了手,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

    只见进来的哪里还是那位名动洞天福地、神采飞扬、被誉为“道门年轻一代第一人”、“神霄派未来砥柱”的公孙一清?分明是个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的乞儿瞎子!

    但见公孙胜眼眶乌黑,两只眼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浑浊无神,竟似真的瞎了一般!眼角嘴角俱是干涸的血迹和污垢。

    一身平日里纤尘不染、飘逸出尘的鹤氅道袍,此刻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临时削就、粗糙不堪的竹竿探路杖,哆哆嗦嗦地往前点着,脚步踉跄虚浮,活脱脱就是个刚遭了大难的盲眼人。

    方才进门那一下趔趄,正是被那并不算高的门槛绊了个趔趄,若非竹杖撑住,怕是要摔个狗啃泥!

    公孙胜跌跌撞撞进来,随即“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整个上半身匍匐下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把事情经过慢慢说了一遍。

    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兽炉里的香灰轻轻爆开一点微响。

    两个小道童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一炷香。

    林灵素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冷得瘆人,每一个字都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公孙一清,”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地上那滩烂泥似的人形,有着雷霆般的震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

    “你刚刚所说的意思是……你,堂堂道门年轻一辈的魁首,神霄派寄予厚望的栋梁之材,我道门最得意的弟子……竟叫几个上不得台面、不知死活的市井泼皮无赖……”

    “……给打成了这般给打成了这副猪头狗脸的腌臜模样?连那十万贯生辰纲,也叫那群腌臜泼才给……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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