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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小说 > 诸天火红年代,冰箱每日刷新 > 1.四八年的家庭困境

1.四八年的家庭困境

    PS:新故事开局,敬请支持!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北平城,清晨。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沉寂,透过残破窗纸的缝隙,铺洒在土炕上。

    阳光明是在一片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中醒来的,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持续地灼烧,空瘪的腹部传来阵阵痉挛,四肢百骸都泛着虚弱无力的酸软,仿佛连抬一下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

    就在意识完全清醒的刹那,一股庞大而混杂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第一世,他是二十一世纪顶级富豪的生活秘书,见识过极致的奢华与暗流。

    第二世,他是六九年魔都青年阳光明,凭借随身冰箱空间与过人手腕,在时代洪流中守护家人,悄然构建商业帝国,安享一百一十岁高龄。

    第三世,他是六零年北大天才学子,凭借超前数学知识提前毕业,进入中科院数学所,追求轻松从容的生活,并在四十岁前以卓越成就拿下菲尔兹奖,最终再次成为百岁老人。

    三世记忆,二百年沧桑,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与这一世十七年少年的点滴经历彻底融合,再无分彼此。

    那丰富的阅历、沉淀的智慧、刻骨的爱恨与看透世情的淡然,都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底色。

    “这是……第四世了。”

    阳光明躺在硬梆梆的土炕上,身下的炕席粗糙而冰冷,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刺,露出底下暗黄的秸杆。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被岁月烟尘熏得黑黢黢的屋顶椽子,那里挂着几缕蛛网,在微弱的晨光中轻轻晃动。

    然而,仅仅是几个呼吸之后,那点恍惚便被平静所取代。

    仿佛历经多次轮回转世,灵魂早已习惯了这种时空转换的错愕与冲击,生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或者说,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深刻默然。

    这一世的阳光明,出生在一个尚未分家的大家庭。

    一家之主是六十岁的爷爷阳汉章。

    爷爷有三子二女,年龄最长的一女一子,是原配发妻所生,后面的二子一女,皆是第二任妻子所生。

    如今,这三子二女皆已娶妻嫁人,开枝散叶。

    家庭组成略显复杂,阳光明的父亲阳怀仁是长子,出自原配。

    那位继奶奶,是个精明厉害的小脚老太太。

    幸而爷爷阳汉章同样是个精明强干、能拿主意的人,多年来还能压得住场面,维持着大面上的和睦,这才使得这个家直到如今风雨飘摇之际,还未散架。

    短暂的感慨后,现实的困境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淹没了那点初醒时的朦胧。

    饥饿,刻骨铭心的饥饿感,成为了最尖锐、最无法忽视的存在。

    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

    昨天全家仅靠挖来的那点难以下咽的野菜充饥,此刻,他感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胃里火烧火燎,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如此清晰,那是一种能侵蚀意志、让人逐渐陷入疯狂的空虚感。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瞬间,那熟悉的九百升双开门冰箱空间,再次忠诚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

    空间内部,依旧被上一世精心准备的各类物资塞得满满当当:

    从应对极端环境的生存装备、贵重的黄金珠宝、种类齐全的药品、封装好的知识储备载体,到琳琅满目的各类食品——米面粮油、蔬菜、水果……种类繁多,分区明确,应有尽有。

    “还好……老朋友还在。”阳光明心中猛地一定,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与底气油然而生。

    这方随他穿越三世的空间,是他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秩序濒临崩溃的混乱时代里,安身立命、守护家人的最大本钱和最后堡垒。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伴随着这次新的穿越,冰箱空间似乎又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意念微动,尝试感知周身环境。

    果然,那无形的可隔空摄取或放置物品的操控范围,由上一世的两米直径,扩大到了三米!

    这意味着他可以在更远的距离,更隐蔽、更安全地收取物品,无论是获取信息、应对突发危机,还是在必要时“获取”外界物资,都多了不少便利和操作空间。

    然而,眼前紧迫的现实处境,让他来不及细细体会这份“升级”带来的喜悦。

    一家五口——父亲阳怀仁、母亲楚元君、十三岁的大妹妹阳静婉、九岁的小妹妹阳静仪,还有他自己——都挤在这一铺大炕上。

    任何微小的不合时宜的动静,都可能惊动近在咫尺的家人,引来不必要的询问。

    可那噬人的饥饿感如同毒蛇,持续啃噬着他的胃壁和意志。他实在无法继续忍耐。

    意念在空间冷藏区的食品格里迅速扫过,他选择了一块高能量的黑巧克力。

    用意念小心取出一块,迅速塞进嘴里,用唾液包裹,微苦带甜的醇厚口感在口中缓缓化开,迅速补充着消耗殆尽的糖分,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

    尽管他咀嚼的动作已经放得极轻,几乎微不可闻,但躺在身侧的大妹妹阳静婉还是被那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惊动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因饥饿导致的虚弱:“哥……你吃啥呢?”

    黑暗中,她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有些空洞,此刻却带着一丝本能的好奇与探寻。

    阳光明心中轻轻一叹。

    巧克力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而言,太过骇人听闻,根本无法解释来源。

    他意念再动,手中那块未吃完的巧克力瞬间收回空间,同时,一块常见些的水果硬糖出现在他指尖,被他轻轻塞进妹妹微张的嘴里。

    “嘘……别出声,含住了。”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

    阳静婉的眼睛在黑暗中瞬间睁大了!

    一股纯粹而强烈的甜意在她干涸苦涩的口中炸开,迅速弥漫至整个口腔,那美妙的滋味甚至暂时压过了那磨人的饥饿感。

    她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瘦小的肩膀微微蜷起,生怕那甜味会跑掉似的。

    她含糊地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和满足。

    昏暗中,那双看向哥哥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和更深的不解。

    这点细微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本就因忧惧和饥饿而睡不安稳的楚元君和阳怀仁。

    另一边的小妹妹静仪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醒了过来。

    “明明,静婉,咋了?你俩说啥呢?”

    楚元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虚弱,她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看向儿女这边。

    阳怀仁也侧过头,在昏暗中望过来,虽未开口,但那沉重的呼吸声显露出他的关注。

    眼看瞒不住,阳光明索性又迅速从空间里“摸出”三块水果糖,分别塞给凑过来的母亲、望向自己的父亲,以及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爹,娘,静仪,都含块糖,垫垫肚子。再不吃点东西提提气,怕是连炕都下不去,今天真要躺尸了。”

    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试图驱散家人脸上的疑虑。

    阳怀仁接过那带着一丝凉意的小小硬块,在黑暗中愣了一下,随即默默摸索着放进嘴里。

    刹那间,复杂的甜味在干涩的口中弥漫开来,让他忍不住用舌头抵住。

    糖块的甜意确实让他干涩冒火的喉咙舒服了些,但心里的沉重与对未来的茫然,却丝毫未减。他咂摸了一下,依旧沉默着。

    楚元君则急切地俯低身子,压低声音追问:“光明,这糖……这糖你哪来的?”

    “娘,你放心,不过就是几块糖。”阳光明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平静而肯定,“是我以前偷偷攒下来的,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正是要紧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有点力气撑过眼前再说。”

    他编造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借口,虽然牵强,但在极度饥饿面前,也勉强能站住脚。

    楚元君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想再问什么,但口中糖块融化带来的微弱能量和心理上的那点安慰,让她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含着那救命的糖块,感受着那久违的令人心酸的甜味,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赶紧别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

    一块糖自然无法果腹,但那一点点糖分似乎暂时安抚了躁动不安的胃囊,也给了全家人一点挣扎起身的力气。

    按照往日的习惯,细致的洗漱是谈不上了。

    一家人用破瓦盆里仅剩的一点浑浊冷水,各自沾湿手胡乱擦了把脸,算是完成了清洁。水缸早已见底,这点水还是昨天省下来的,水也是花钱买来的,用一点少一点。

    阳怀仁的左腿伤势不轻,前天黑市买粮回来,被劫匪的棍棒重重击中,此刻伤处肿得老高,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皮肤绷得发亮,根本无法着力。

    他在炕上躺了两天,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僵了,加上左腿钻心的疼,执意要一起去主屋。

    阳光明默默地将那根自己之前精心削好的,用Y字形树杈做成的简陋拐杖递过去,然后侧过身,用力搀扶住父亲的胳膊。

    阳怀仁靠着儿子的支撑和手中的拐杖,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向门外挪动。

    每动一下,受伤的左腿即便不沾地,也会传来一阵钻心的抽痛。

    父子二人,一个踉跄蹒跚,一个小心搀扶,慢慢地挪出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母亲楚元君则一手拉着一个女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小女儿静仪才八岁,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有些打晃,需要母亲用力提着才能走稳。

    主屋同样破败不堪,屋顶甚至有几处明显的漏雨痕迹,用破瓦和茅草勉强堵着,但比他们住的那间稍大些,算是全家日常聚集的场所。

    此时,二叔阳怀义、三叔阳怀礼两家人也已经陆续到来。

    整个院子里,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连平日里偶尔会啼哭或嬉闹的孩童,此刻也像是感受到了大人世界的绝望,依偎在母亲怀里,睁着无神的大眼睛,不哭不闹。

    院子里或站或蹲的一家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麻木,像是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

    阳光明的母亲楚元君和两个妯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悲凉。

    她们默默无声地走向灶间,开始“忙活”。

    说是忙活,其实也只是将硕大铁锅里舀上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然后默默地蹲在灶膛前,点燃一把干燥的茅草,塞进灶眼。

    灶台上冰冷积灰,旁边的米缸早已见底,面袋子也空空如也,耷拉在墙角。

    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撮面,更没有一丝油星。所谓的早饭,就是这一大锅即将滚开的白水。

    很快,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默默地聚集到主屋。或围坐在旧炕桌旁,或挤站在炕沿下,人手端着一只颜色各异、大多带有缺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滚烫的白开水。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一张张愁苦的脸。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吸溜吸溜”喝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滚烫的开水暂时熨帖了空瘪抽搐的胃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带不来丝毫饱腹感,反而更勾起了身体对真正食物的疯狂渴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绝望与无奈的气息。

    待碗中的水喝尽,炕桌被沉默地撤下。

    一家之主,六十岁的阳汉章,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旧式长衫,缓缓在炕头坐直了身体。

    他清癯的脸上刻满了岁月与苦难留下的深刻沟壑,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显得浑浊不堪,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悲凉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来。

    他的身旁,坐着阳光明的后奶奶,那个同样消瘦,裹着一双小脚,平日里神情总带着几分严肃与算计的老太太。

    此刻,她的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布满皱纹的双手交迭放在膝上,眼神低垂,盯着自己那双尖尖的小脚,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汉章沉默地环视着眼前的儿孙们,目光如同沉重的石碾,从一张张因饥饿而呈现菜色或浮肿的脸上缓缓碾过。

    最后,定格在长子阳怀仁那明显肿胀,无法落地的左腿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宽慰或鼓励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咽回了肚里。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声。

    良久,阳汉章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咱们阳家……祖上,也曾阔过。”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不真切的回忆色彩,将众人的思绪猛地拉回了并不算久远,此刻却恍如隔世的过去。

    “我年轻那会儿,家里在前门大街那边,还有两间像模像样的绸缎庄。”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穿越了厚重的时光烟尘,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车水马龙的安稳繁华,“不敢说大富大贵,日进斗金,但至少……一家人吃穿不愁,体体面面,走出去,街坊邻里也都高看一眼。

    那时候,你们姐弟五个……”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送进了洋学堂,识文断字,知书达理。那时候,我还指望着你们中间能出个光宗耀祖的人物……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现实的灰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刻骨的无奈。

    “可这世道……这该死的世道啊!国战一起,兵荒马乱,什么都完了。

    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捐税多如牛毛……铺子,五年前就卖掉了最后一间。

    为了维持开销,城里的最后一间祖宅,前年也咬牙卖掉了。

    如今,咱们是租人家的房子栖身,真正的寄人篱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嘲。

    “原想着,卖了铺子房子,换来的那些法币,总能让一家人支撑些时日,熬过这乱世。

    谁承想……这印钞机日夜不停地转,钱越来越不值钱!去年还能买一袋面的钱,今年连一斤米都买不到了!”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掌握成拳,重重在冰冷的炕沿上捶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几天前,上面又下了死命令,要换什么金圆券!

    三百万!三百万法币才能换一块钱的金圆券!”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绝望而颤抖,“家里那点最后压箱底的老底儿,还有家里所有能搬动、能典当的物件,全都拿去换了这一沓纸片子!”

    阳汉章的声音哽咽了,目光痛苦地落在阳怀仁那条伤腿上,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本想着,趁着这金圆券刚出来,市面上还没反应过来,还没立刻变成废纸,赶紧把所有的钱都买成粮食!

    粮食是硬通货,有了粮,心里才不慌!才能活命!

    可你们也看到了……正经粮店门口排成长龙,还限购,挤破头也买不到多少!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黑市,指望能多买点……但心被人打劫,特意派了你们三兄弟一起出动,想着人多总能安全点。”

    说到黑市买粮被打劫,长子重伤,他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粮食……一粒也没能保住。老大还……还伤了腿,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现在是粒米无存,分文没有。

    连给老大请个郎中、抓副活血化瘀的草药的钱……都拿不出一分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在他心头盘旋已久,却始终难以启齿的艰难决定:

    “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再这么绑在一起,谁也找不到活路,只能是大家一起饿死,一起完蛋。”

    沉默了片刻,“今天,就把这个家……分了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里不懂事的幼儿,因饥饿和不适应这气氛而发出几声细弱蚊蚋的呜咽,随即被母亲紧张地捂住嘴。

    虽然连日来的困境让所有人都隐隐有了预感,但当“分家”这两个沉重如山的字眼,真的从一家之主口中清晰而绝望地说出时,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稍懂事的孩子,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家,这个一直以来抱团取暖的大家庭,终于要散了吗?

    “从今往后,你们三房,各自想办法,各自找活路吧。

    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没本事,对不住你们几个,对不住阳家的列祖列宗……”

    阳汉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自责和凄凉,“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一口铁锅,几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破碗,还有各自身上的这几件破烂衣裳……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这房租……”

    他抬手指了指,“再有两天就到期了。还想继续住,下个月的房钱,各房自己想办法凑。

    要是……要是到时候哪一房拿不出钱,被房主赶出去……

    是去城外搭窝棚,还是去睡桥洞……我……我也管不了啦……自顾不暇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脸深深埋进那双干枯如柴、不停颤抖的手掌里。

    他一辈子要强,前半生顺风顺水,经营家业,教育子女,何曾想过晚年竟会落到如此山穷水尽、眼睁睁看着儿孙在生死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的悲惨境地?

    阳光明紧紧搀扶着的阳怀仁,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是个孝子,看到老父亲如此悲伤欲绝,心中如同被无数根针扎般疼痛。

    他猛地挣脱开儿子的搀扶,全靠手中那根树杈拐杖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稳,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

    “爸,您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同意分家。”

    他艰难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泪痕的妻子和两个年幼懵懂的女儿,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是儿子没出息,没能耐养家糊口,如今还成了拖累……分出去,好歹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光明已经十七了,是个大小伙子,能顶事了。

    我……我这条腿不争气,但光明可以出去找点零活干,扛包、拉车,什么都行!

    现在各家日子都难,但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找到口吃的。

    挖野菜,剥树皮,怎么也能活下去。

    实在不行……我腆着这张脸,还能去找找以前的故交、同学想想办法,求他们接济一二。

    再难,还能比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难吗?”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悲痛欲绝的父亲,也是给自己身后这瑟瑟发抖的一家五口打气,努力让语气显得乐观一些,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

    二叔阳怀义心眼活络,此刻也是眼圈发红,他迅速瞥了一眼大哥的伤腿和身后自己的一大家子,接口道:

    “大哥说的是,爸,您千万别自责。

    是儿子们没本事,没出息,不能让您安享晚年,还让您跟着我们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分家……我们没意见,都听您的。”

    他心思电转,分家虽失去了大家庭最后的微弱庇护,却也意味着摆脱了大房这个眼下看来最大的拖累,或许……自家能活得轻松一点?

    三叔阳怀礼性子粗直些,看到老父落泪,大哥惨状,心中也是酸楚难当,用力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道:

    “爸,大哥,二哥!分就分吧!哭有啥用!天无绝人之路!我阳怀礼别的不行,就是有这一把子力气!

    明天我就去码头扛大个儿!去煤栈背煤!我就不信,挣不回一口吃的!”

    若放在几年前,家道尚未完全败落,家里还有些浮财、物件的时候,分家必然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和斤斤计较的争执。

    毕竟三兄弟并非一母所生,阳光明的亲奶奶是原配,早逝;现在的后奶奶,是爷爷的续弦,生了后面的二子一女。

    虽然后奶奶是个厉害精明、难免存有私心的小脚老太太,但阳汉章精明强干,处事相对公允,一直能压得住场面,加上时局动荡,一家人抱团取暖才好共度难关,不被人欺凌,故而大面上还算维持着和睦。

    可如今,家里除了这十几张要吃饭的嘴,真是一无所有了。

    无财可争,无利可图,自然也就没了矛盾的基础,剩下的,只有同病相怜的无奈和各自挣扎求生的本能。

    阳汉章看着眼前三个儿子——重伤的长子,眼神闪烁的二子,一脸蛮勇的三子,再次湿了眼眶。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身躯佝偻得更厉害,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十年阳寿,声音疲惫、苍老到了极点:

    “散了……都散了吧。该去找活计的,赶紧去找活计……该去挖野菜的……也,也去吧……”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家默默地起身,动作迟缓,像是提线木偶。没有人再说话,沉重的气氛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阳光明默默地重新搀扶住几乎虚脱的父亲。

    母亲楚元君一手紧紧拉着小女儿静仪,另一只手揽住大女儿静婉单薄的肩膀。

    一家人如同风中残烛,默默地、一步一挪地回到他们那间更加狭窄、更加昏暗的屋子。

    炕上光秃秃的,连张完整的席子都没有,露出底下暗黄潮湿的土炕坯。

    一家人或瘫坐在炕沿,或倚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面面相觑,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每一寸空间,扼住了每一缕呼吸。

    楚元君终于再也忍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化作低低的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小妹妹静仪似乎也彻底感受到了大人世界那令人恐惧的绝望,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噙满了茫然与恐惧的泪水。

    大妹妹静婉则紧紧挨着哥哥阳光明的胳膊,仿佛他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与不安。

    阳怀仁颓然靠在冰冷的炕沿上,手中的拐杖“哐当”一声倒在脚边。

    他看着低声哭泣、绝望无助的妻子,看着两个年幼可怜、面黄肌瘦的女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这条不争气的左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痛苦与自责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呜咽,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未来的路,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笼罩,看不到丝毫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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