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一进殿前司大衙,诸将围了过来,对他那一身朝服啧啧赞叹。
“嘿,萧将军还能当文官哩。”
“都学学,这就叫文武双全,带兵能破阵,提笔就写诏书。”
“殿前军也出了个才子。”
萧弈连称不敢当,就他那一手破字,正经书没读过,全靠同袍们衬托。
“都是李军头领导得好。”
“别放屁了。”李重进转头看来,此时才看到他起了痘,道:“不就是反了个刘崇,怎还急得起泡了?”
“我没见过大场面。”
“怪操心的,难怪阿舅赏识你哩。”
进堂,李重进命人宣读了两封旨意,并展开一张开封城舆图。图上,枢密院已标好了京畿的寺庙。
“殿前军听令,抄查这些寺庙!”
傥进大失所望,道:“嗐,俺还以为要打刘崇。”
“急甚?听我安排。”
李重进说罢,看向舆图,好半晌,却没作声。
最后,招了招手,道:“阿弈,你过来。”
“军头。”
李重进小声道:“打仗我会,可这旨意我没看懂,怎还得给秃驴们筛出谁佛法高深?不如全杀光。”
萧弈道:“军头只需按枢密院给的章程,很简单的。”
“哪简单了?这么多字!这样,你来。”
“好。”
“咳,萧弈听令,代我排兵布阵!”
“喏!”
萧弈环顾诸将,见一时半会与他们说不清楚,干脆让他们都坐下,耐心解读政策。
虽初次从政,他的觉悟却比普通武夫高一些。
“我们得领会陛下的意图,这次不是纵兵劫掠,而是税赋、田亩的改革……”
说了很久。
刘廷让、郭守文、李崇矩都是读过书的,能听得懂,傥进虽不识字,但不算难教。
反而是李重进不喜欢繁琐事务,听到后来,撑着头睡着了。
萧弈干脆直接分派任务,殿前军暂时就一千人,控制京畿佛寺,人手不足,他遂派人去把陈光穗也喊来,命他带兵协助。
诸将皆服气,各自领令。
萧弈于是意识到,用人并非靠厚赏,赏到最后必赏无可赏,自身能力才更重要,这能力未必是武力,也可以是诸将都需要且欠缺的价值。
殿前军尽出的同时,各衙署也纷纷派出人来协调。
御史台派人监查;开封府接管寺院宅地;将作监接收拆毁下来的石材木料;工部负责铜像的熔铸;礼部祠部司提供敕额,并核验僧尼资格;户部下辖四司,各派了不同官吏管田亩、户籍、财宝、粮食。
此外还有鸿胪寺、三司使、内府等等衙署,都想来分一杯羹。
热闹程度,很出乎萧弈预料。
说灭佛,都不积极。开始分成果、算功绩,一个比一个上赶着,体现出了大家朴素的宗教观念。
只好让人把花秾、冯声、印诚招来,处置这些琐事。
开展抑佛,如火如荼。
忙到次日中午,傥进回到殿前司,气急败坏,道:“等觉禅寺都弄好了,但没找到禅露秃驴,那厮定是提前得到风声,逃哩。”
萧弈招过印诚,道:“禅露的产业、私宅,我都派人去抄了,他还能躲到哪?”
“阿弥陀佛,有信众包庇,以他心性,必藏身权贵门下。”
“把捐册给我。”
傥进命人搬了一箱册子,“嘭”地放在地上,得意道:“那些衙门喽啰全想要这些册子,俺没给,你自己挑,俺不知哪本是纳捐册。”
萧弈忙得焦头烂额,让花秾挑出捐册,派兵士按照册上记载的捐赠功德去查证。
此事查了两日,没有找到禅露,却惹到了一个硬茬。
“将军,城东延寿巷常宅,是昭义军节度使常思,他夫人张氏是虔诚信徒,把小人们赶了出来。”
“我去一趟。”
李重进闲极无聊,正坐在那掏耳朵,道:“我去。”
萧弈怕他把常夫人砍了,道:“若我解决不了,再由军头出面为宜,军头且坐衙。”
策马到了常府,抬头看去,门楣高阔,颇为气派富贵。
正打算上前,恰听身后马蹄声响,来的是范质。
“萧郎?”
萧弈翻身下马,揖礼道:“范公,是来找禅露?”
他知范质有许多事审问禅露,怕人到了王峻手里,那必审不了。
“权贵包庇不法僧侣,此例不可开,萧郎军亲自来,也是作此想法?”
“与范公想到一块去了。”
“请。”
两人联袂登门,竟是被门房挡了。
“节帅不在京中,府中唯有女眷,不便见外客。”
“好吧。”
萧弈见好好说话没用,拿出令牌,叱道:“殿前军拿人,让开!”
不由分说往里闯去,到了前堂,常夫人亲自来拦。
妇人脸上带着肃穆庄重之态,眼中是愿为佛门舍身的坚决,叱道:“家夫乃昭义军节度,不日便要归京,你等冤枉老身,说甚藏匿不法僧人,是要杀功臣吗?!”
萧弈当了坏人,范质便当好人,道:“常夫人误会,我等来,只是为佛家清理门户。”
“莫说人不在这,便是在,老身也不上你的当。”
“阿弥陀佛。”范质合什行礼,声音平缓,道:“禅露就在常家小佛堂,此为严峻禅师所算。”
“这……”
常夫人脸色变幻。
萧弈见她犹豫,继续往前闯。
一路闯到小佛堂,踹门而入。
果然,禅露盘坐在大堂内,身边围坐着八个少年僧侣,正在闭目诵经。
意外的是,见到他,禅露第一反应竟是喊到:“救救老衲!”
忽地,四个彪悍大汉从角落冲了出来。
“好啊,来的是这小子!”
“为大帅报仇!”
萧弈反应迅速,一扯范质,将他推到一旁,闪身,夺刀,与那四个大汉缠斗。
他立即想到了在樊楼听到的消息,白再荣的牙兵想取他的性命。
这边打斗正激烈,忽又听到了禅露惊恐地大喊。
“救命!啊!”
萧弈眼角余光瞥去,忽见火光腾起。
“求方丈莫毁佛法戒律,求朝廷莫毁佛祖金身!”
那些少年僧侣齐声大喊着,点燃了肉身,纷纷抱住禅露。
也不知是对朝廷抑佛失望透顶,还是因禅露的罪行被披漏而失望透顶,竟是要同归于尽。
场面骇人,常夫人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萧弈却被四个牙兵纠缠,躲不开身,眼看小佛堂内火势愈来愈大,热浪炙了过来,似要将他烤焦。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有火人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扑了过来,嘴里发出凄厉的吼叫。
一个牙兵骇然色变,想要让开。
“噗。”
萧弈趁势一刀结果了他。
回身再斩,将火人的脖颈劈断,消除了他的痛苦。
火势已蔓延开来。
另外三个牙兵有些慌乱。
“噗。”
“噗。”
“噗。”
萧弈挥刀连斩,终于斩杀了他们,环顾看去,大火包围了这院子,范质脱下了外袍,正试图扑灭木门上燃烧的火焰。
“嘭!”
一个飞踹,萧弈踹开那门,迅速越过火焰。
他曾常做火中危险动作,眼下的程度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前世就是死在类似的情形中,心中颇有阴影。
很快跑出着火的院落,前方,奴婢们提着水桶赶来。
回头一看,范质却没有立即跟出来。
“范公?”
“救常夫人!”
萧弈心知,常夫人若死了,事态确实棘手。
他长吐一口气,抢过奴婢手中的水桶,从头浇下去。
彻骨冰凉。
用湿衣裹住口鼻,冲回火海,只见范质正拖着常夫人往外走,二话不说,上去抢过常夫人横抱而出。
“走!”
救出了常夫人,又浇了桶水,再冲回去,拼命拽出范质。
“娘的。”
只见范质头发都焦了,身上有好几处烧伤。
摔坐在地,呕出喉咙里的灰,检查了自己,情形好得多,衣裳毁了,头发燎了部分,肘上也被烫伤了一小块皮。
真倒霉。
让常府奴婢拿来伤药,见他们远远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萧弈耳力好,隐隐听到一点。
“佛祖警告他们哩。”
“他们灭佛,肯定要有报应……”
处理干净伤口,萧弈扯过裹带,正要给自己胳膊肘缠上,范质伸手接过,替他缠好。
他也帮范质裹伤。
“萧郎,可害怕这场火真是佛祖降罪?”
“范公呢?”
“我信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我有幸,能与范公共享这后福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今日僧众如此决绝捍卫佛法,时人谈及抑佛,必言此事,你成为了靶子,难免为佛门视为仇敌,萧郎可害怕?”
“何惧之有?”萧弈道:“人们会知道,我们所做所为,有益于天下,若能记我的名字,我很欣喜。”
“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眼界格局。”
“范公谬赞,我是无知者无畏。”
“你诏书写得不错,读过哪些书?”
“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都没读过,只读了些杂书。”
“你身居要职,往后接触政务愈多,可打算补足此节?”
“先生愿教我?”
范质连忙摆手,道:“当不得你先生,若有意,随时可到我家中观览藏书,互相探讨。”
“范公厚爱,感激不尽,定当登门求教。”
大火逼近,两人却是相视而笑,目露会心之意,方才起身,投入救火。
经此一事,抑佛大抵不会再有更大波折。
萧弈也因此承担了更多抑佛带来的坏处与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