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御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龙涎香的气息与墨香交织,本该是令人心静的。
此刻,却仿佛凝固了一般。
朱元璋正伏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握朱笔,在一份关于边镇粮草调拨的奏章上飞快地批阅着。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下笔毫不犹豫。
仿佛朝堂上那场风波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只是那偶尔微微蹙起的浓眉,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透露着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很轻,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惶恐。
秉笔太监悄无声息地趋近御案,低声道:“陛下,毛指挥使在外求见。”
朱元璋笔下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片刻后。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这个平日里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此刻却如同换了个人。
他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踏入这间书房。
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飞鱼服,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谨小慎微,连腰间的绣春刀都解下了。
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往日那阴鸷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惶恐不安和深深的疲惫。
他走到御案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便不再上前。
“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响起。
“臣…毛骧…叩见陛下!”
“臣…臣万死!恳请陛下治罪!”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悔恨与恐惧!
伏在地上的身躯,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抖。
他知道,焦拱和裴纶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罪行,更是他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严重失察!!
陛下将如此重要的耳目鹰犬交到他手中,他却让里面混进了这等蛀虫,酿成北平民变如此泼天大祸,动摇国本,损害天家威严。
这罪过,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朱元璋终于停下了笔。
他将朱笔轻轻搁在白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这轻微的声音,却让伏在地上的毛骧身体猛地一颤!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落在了毛骧那卑微匍匐的背影上。
他的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没有立刻说话。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毛骧那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毛骧只觉得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汇聚成珠,滴落在身下的金砖上。
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湿痕。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有对焦拱,裴纶的切齿痛恨。
有对自己疏忽大意的无尽悔恨。
更有对龙椅上那位帝王心思的深深恐惧!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罢官?
下狱?
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朱元璋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毛骧的心上。
“平身吧。”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毛骧如闻雷殛!
他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金砖的缝隙里,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恳切!
“陛下!臣有罪!”
“臣御下不严,识人不明,致使焦拱,裴纶此等獠奴混入锦衣卫,酿成大乱!”
“臣…臣罪该万死!不敢起身!”
“恳请陛下重重治罪,以正法典,以儆效尤!”
他这番话,几乎是泣血而言,充满了自贬和请罪的诚意!
毕竟,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
唯有认罪,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朱元璋看着他那副惶恐至极的模样,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龙椅那冰冷的靠背上。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眼神依旧深邃。
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
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或许是念旧的情分?
“二虎啊……”
这一声称呼,让毛骧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的光芒!
朱元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亲兵队长。
他缓缓说道:“你跟了咱这么长时间了,从濠州到应天,再到这金陵城。”
“刀山火海,尸山血海,你都跟着咱闯过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追忆,但眼神却依旧冷静得可怕。
“对于你的品性,你的忠心,咱……还是清楚的。”
毛骧听到这话,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哽咽着,再次重重叩首:“陛下!”
“臣……臣……”
万千情绪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的信任,如同甘霖,洒在他那几乎干涸绝望的心田上。
“不过……”
朱元璋的话锋陡然一转。
语气虽然没有什么变化。
但那无形的压力却瞬间再次笼罩了毛骧!
“咱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冰冷的警告。
“锦衣卫,是咱的眼睛,是咱的耳朵,更是咱手中的刀!”
“这把刀,必须要快,要利,更要绝对听话,绝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更不能生锈,甚至……反过来伤到持刀的手。”
“咱把锦衣卫交给你,是信你能管好这把刀。”
“若是连你都管不好……”
朱元璋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凛冽杀意,让毛骧瞬间通体冰寒,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荡然无存!
他明白,陛下这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也是在敲打他。
焦拱,裴纶之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臣……臣明白!”
“臣叩谢陛下天恩!”
“臣对天起誓,此生此世,绝不负陛下信任!”
“必当整肃锦衣卫,清除蠹虫,若再有差池,臣……臣提头来见!”
毛骧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立下誓言!
“嗯。”
朱元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挥了挥手,“下去吧。”
“该怎么做,你自己清楚。”
“是!臣告退。”
毛骧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小心翼翼,几乎是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不敢抬头,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
直到退出御书房的门槛,才敢稍稍直起腰。
后背的飞鱼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看着毛骧那近乎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朱元璋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主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沉静。
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缓缓浮现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对于二虎,他自然清楚他的忠心。
否则,当年也不会将他从尸山血海中提拔出来。
更不会将锦衣卫这等要害部门交到他手中,让他常伴自己左右。
这份信任,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
但是……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御案后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
忠心,是底线。
却并非万能保险。
焦拱,裴纶之事,像一记警钟,在他耳边重重敲响!
锦衣卫,这把他亲手锻造,赋予无上权力的利刃,在监察百官的同时,其本身也成为了一个难以被监察的庞然大物。
他们掌握着太多的阴私。
拥有着太大的权力!
当这把刀的某个部分开始锈蚀,开始自作主张,甚至欺上瞒下时,造成的破坏将是灾难性的。
北平民变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毛骧是忠心的,他相信。
但毛骧下面的那些千户们呢?
锦衣卫内部成千上万的缇骑,百户们呢?
谁能保证个个忠心?
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焦拱、裴纶?
信任,不能替代制度!
忠诚,更需要监督!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锐利,如同在黑暗中审视猎物的猛虎。
最好的监察。
就是……标儿手中的东西二厂!!!
东厂此次在北平的表现,虽然手段酷烈,但效率极高,目标明确,而且直接对太子负责。
在一定程度上,绕开了可能被渗透的锦衣卫体系。
这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用一股更隐秘,更直接的力量,来制衡和监察锦衣卫本身。
让东西二厂,成为悬在锦衣卫头顶的,另一把看不见的刀!
想到这里,朱元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勾勒出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得找个机会,安排一批人进去。
一批身份干净,背景简单,甚至连毛骧和他麾下锦衣卫都毫不知情的……东厂之人!
让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悄无声息地渗入锦衣卫的各个层级。
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需要他们看着,听着。
然后将任何不寻常的动向,直接呈报给标儿,或者……在必要的时候,直接呈报给他!
他要确保,锦衣卫这把刀,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永远指向他想要指向的方向。
任何锈蚀的苗头,都必须在萌芽状态就被发现,被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