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的空气凝滞而沉重,混合着机油、灰尘和陈年罐头的铁锈味。手电光柱在有限的空间内晃动,映照出四人忙碌而沉默的身影。李曼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高效,将一盒盒步槍子弹熟练地塞进背包的隔层,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旁边,顾霈仔细检查着几把手槍的状况,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槍管,然后快速而稳定地压满弹匣,每一个“咔嚓”声都清晰可辨。
苏和则负责整理医疗物资,他的左臂动作仍有些僵硬,但分类、清点、打包的动作依旧流畅,将绷带、止血粉、抗生素小心地分装。李海把最后几罐燃油添加剂堆放在门边,沉重的罐子落地发出“咚”的闷响,他喘了口粗气,用袖子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珠。
“这么多东西……我们该死的怎么搬?”李海压低声音,尽量不让门外的嘶吼压过自己的话,语气里带着焦躁和一丝无力感,“外面那些家伙可不会给我们行方便。”
“能带多少带多少。”李曼头也不抬,声音冷静得像冰,她将最后一个装满压缩干粮的防水袋用力扎紧,发出布料摩擦的“沙沙”声,“优先级:弹药、燃料、高热量食物、药品。苏和,你的胳膊怎么样?老实说。”
苏和将一卷弹性绷带利落地塞进战术腰包的侧袋,简短地回答:“还能动。不影响瞄准和扣扳机。”他没有多说,但额角细微的汗珠显示他正在忍受疼痛。
顾霈推了推鼻梁上在混乱中奇迹般没有丢失的防风眼镜,脸上忧色重重,他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外面的家伙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听这密度和持续的声音,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它们就像一堵活动的肉墙。那群杂碎估计也在哪个角落里像秃鹫一样盯着,只是现在这尸群也挡住了他们。”
“尸潮挡住了他们,也挡住了我们。”李曼站起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堆积的宝贵物资,最终牢牢锁定在那几大桶密封完好的汽油和柴油上,它们如同黑色的巨人沉默伫立,“我们需要那辆悍马。必须弄回来。”
李海皱眉,走到铁门边,透过一个极小的缝隙向外窥视,只能看到晃动扭曲的腿和腐烂的躯体:“几公里路,走过去?背着这些?简直是给行尸送外卖。”
短暂的沉默被门外一阵更加密集、疯狂的抓挠和撞击声打破,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灰尘簌簌落下。所有人都瞬间停止了动作,身体紧绷,手握上了各自的武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屏息凝神,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这波冲击持续了令人难熬的几分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被那无处不在、低沉而混乱的群体嘶吼所取代。
李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墙壁,闭上眼睛。外面的声音,这封闭空间里混合的复杂气味,还有手中熟悉的、冰冷的武器触感,仿佛瞬间形成了一条扭曲的时光隧道,瞬间将她拉回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那个一切都刚刚开始崩塌,而她身上还背负着“士兵”身份的时代。
(回忆 - 疫情爆发初期 - 宁溪市外围,奥林匹斯体育馆临时作战指挥所)
这里曾是欢呼与激情的殿堂,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指令和弥漫的绝望。空气里充斥着硝烟、尘土、汗臭,以及一种后来被李曼刻在记忆里的、甜腻中带着腐坏的独特气味——那是大规模死亡和变异开始发酵的味道。奥林匹斯体育馆宏大的空间此刻显得压抑而混乱,第十七集团军第二感染反应部队的临时指挥中心像一颗在风暴中挣扎的心脏。巨大的电子屏幕取代了往日的比分牌,上面是不断刷新、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地图、闪烁的红色警报区域以及断断续续、夹杂着静电噪音的通讯代码。
李曼站在自己所属的连队队列中,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战友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他们这支队伍刚从中原地区日夜兼程紧急调派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无法洗去的尘土、深重的疲惫,以及一丝对眼前这座正在死亡的城市、对传闻中“感染者”的未知恐惧。迷彩服脏污不堪,槍械却擦得锃亮,被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指挥官朴泰俊中校站在一个由弹药箱和军用通讯设备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他身形依旧挺拔,如同风暴中的旗杆,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声音因为连续不断的吼叫指挥而沙哑不堪,然而每一个字都带着淬火钢铁般的坚硬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士兵们!”朴泰俊的声音通过质量不佳的扩音器,在空旷而回声阵阵的体育馆内炸响,试图压过远方传来的、闷雷般的爆炸声。“我知道你们很累!我知道你们这一路看到了什么!但我该死的要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只是这场地狱的开胃菜!”
他猛地转身,手臂像一柄战斧般挥向主屏幕,指尖几乎要戳穿那个被猩红色光圈死死套住的区域——果格利大街疏散点。
“这里!看清楚!果格利大街疏散点!十二个小时前,这里还该死的聚集着超过五千名幸存的市民!还有我们两个连、两百多个兄弟在坚守!现在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空气中的压抑,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愤怒,“那里已经被感染者包围?通讯中断前最后传回来的画面,显示还有更多的感染者集群正在向该处集结,三小时内感染者数量可能会突破两万!”
屏幕应声切换,一段极其模糊、剧烈晃动的航拍影像投射在屏幕上。能看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被惊扰的蚁巢,疯狂地奔跑、推挤、跌倒。而在人群之中,那些动作怪异、步履蹒跚却又力大无穷的身影格外刺眼,它们扑倒奔跑的人,俯身,然后画面会因为拍摄者的剧烈情绪或规避动作而晃动、中断。街道两旁的建筑多处起火,浓黑的烟柱扭曲着升腾,仿佛恶魔的舞蹈。
“我们的任务!”朴泰俊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扫过队列中每一张年轻或已染风霜的脸,捕捉着每一丝恐惧和动摇,“我们的任务,配合地面部队打开一条血路!果格利大街撤离点必须夺回来!里面还活着的人,无论是平民还是我们的兄弟,必须撤出来!听明白了吗?!”
“明白!中校!”队列爆发出参差不齐却竭尽全力的回应。
“好!”朴泰俊开始快速、清晰地部署任务,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板:
“三连,乘坐‘直-20’编队,负责将你们投送到撤离点外围的凯旋门十字路口。情报显示,路口已被坠毁的民用直升机残骸和一辆侧翻的巨型水泥罐车彻底封死!直升机无法降落,你们需要索降进入!”
“地面装甲部队,装甲一营,会从朝阳大道主干道强行推进,制造动静,吸引并尽可能消灭大部分‘感染者’的注意力。你们的任务,是配合他们,从侧翼,像手术刀一样,给我撕开一个口子!清理出一条从撤离点核心区域到后方这个备用集合点的安全通道!”他在地图上用力点出一个位置。
“让里面的友军部队能冲出来!让我们的飞机能把幸存者一批批带离这个鬼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鹰,语气沉重而强调:
“记住你们在车上看的那些该死的资料!记住简报里反复强调的!那些东西……它们不再是人类!它们是被病毒操控的、只会杀戮和传播的行尸!打身体没用!浪费弹药!只有彻底破坏大脑,轰掉它们的头,才能让它们彻底停下来!任何不必要的同情,任何一瞬间的犹豫,都会让你,让你的队友,让整个任务送命!”
朴泰俊最后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灵魂深处:
“根据最高指挥部命令,此区域已被划定为永久隔离区。‘清理行动’授权使用一切必要手段。任何生命体征,在隔离区内,都将被视为敌对威胁并予以清除。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为了遏制病毒扩散……我们必须执行清理程序。”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最后一句仿佛来自地狱的指令:“不要去感伤!不要为他妈的死去人流泪!愿上帝……宽恕他们这沾满血污的灵魂。”
命令下达,整个体育馆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远处不绝于耳的爆炸声。沉重的使命感、对未知的恐惧、以及那道冷酷命令带来的寒意,交织在空气中,几乎让人窒息。李曼面无表情,只是低下头,再次一遍遍地检查着自己手中的95式自动步槍的每一个部件,拉动槍机,感受着弹簧那冰冷的顺滑。她的手指拂过冰凉的金属,试图用这熟悉的触感压下内心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数十架“直-20”通用直升机以紧密的战术队形,如同掠过死亡之海的钢铁巨鸟,轰鸣着切入城市上空。旋翼狂暴地撕扯着弥漫的浓烟,机身因为不稳定气流而剧烈颠簸。从舱门望下去,曾经熟悉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沙盘模型,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毁灭。
李曼紧靠在敞开的舱门边,高强度尼龙安全带深深勒进她的肩膀和腰腹。她强迫自己向下望去。
下方,曾经川流不息的街道网络,如今成了废弃车辆扭曲的坟场,这些钢铁残骸以各种绝望的姿态纠缠在一起,许多还在燃烧,冒出滚滚黑烟。在一些较宽阔的主干道上,能看到缓慢但坚定推进的灰色“铁流”——那是军队的99式主战坦克和09式装甲运兵车,它们沉重的履带无情地碾过障碍物,发出金属扭曲、碎裂的刺耳巨响,仿佛巨兽的咀嚼声。但在这些钢铁巨兽的周围,在车辆残骸的缝隙间,在燃烧的建筑阴影下,是更多渺小、慌乱、如同受惊蟑螂般移动的黑点——幸存者。他们盲目地奔跑,冲向装甲车队,又或者在听到槍声后惊恐地四散逃开,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安全角落。几处街区燃起冲天大火,烈焰吞噬着高楼,黑色的烟柱如同连接天地的死亡之柱,仿佛整个文明都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火葬。
“老天……”坐在李曼对面的新兵,外号“强子”的小伙子,此刻正死死抓着舱壁的扶手,瞪大了眼睛看着下方的人间炼狱,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全完了……这才几天?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下面可都是……都是人啊……”
李曼猛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些渺小挣扎的黑点,转而更加用力地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索降装备和主锁挂钩,声音透过噪音耳麦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冷酷:“专注你的任务,强子。下面还有更多的人在等我们打开生路。收起你那没用的感慨,它救不了任何人。”
强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颤音:“是,队长。我知道……可是……那些还在跑的人,我们难道就……”
“我们有我们的命令,他们有他们的命运。”李曼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透过护目镜盯着强子,“配合地面部队,打开接应通道,接应被困人员。就是我们此刻头等重要的任务。其他的,我们无能为力。”
直升机编队开始剧烈地侧倾、降低高度,目标十字路口就在前方不远处。透过被烟尘模糊的舷窗,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那个混乱的漩涡——正如情报所述,凯旋门十字路口被一架支离破碎的民用直升机残骸和一辆如同死去的巨兽般侧翻的水泥罐车彻底堵死,形成了一道绝望的屏障。而在屏障周围,是成百上千个密密麻麻、蹒跚移动的灰色身影,它们聚集在那里,嘶吼声甚至隐约穿透了直升机的轰鸣。
“准备索降!检查装备!三十秒!”机长冰冷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绳索被用力抛出舱门,在风中剧烈摆动。李曼是第一批次,她抓住粗粝的绳索,挂钩“咔哒”一声扣死,没有丝毫犹豫,双腿蹬住舱门边缘,身体如同融入重力般迅速下滑。
风声在耳边呼啸,混杂着下方越来越清晰的嘶吼和零星的槍声。双脚刚一沾到满是碎石和玻璃渣的地面,她立刻解除挂钩,步槍瞬间抵肩,警惕地扫视四周。浓烈的、如同实质的恶臭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瞬间将她包裹。
其他队员也依次快速滑降,落地后迅速形成环形防御圈,向立刻逼近的行尸开火。槍声在街道上爆豆般响起。
“路口完全封死!过不去!”一名脸上带着疤痕的指挥官顶着噪音大吼,手臂指向路边一栋大型商业综合体黑洞洞的地下停车场入口,“走地下通道!快!保持队形!”
队伍立刻转向,如同利剑般射向那个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嘴巴般的入口。停电使得内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几辆似乎因为之前撞击或警报系统故障而依旧在闪烁的车灯,像垂死者的心跳般,间歇性地照亮局部区域。光柱短暂地切割开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映照出空气中无数疯狂舞动的灰尘颗粒,以及……地面上那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瞬间就充斥了每个人的口鼻,让人喘不过气。
“打开夜视仪!检查电量!保持紧凑队形!交替掩护前进!”指挥官的命令在空旷、回声巨大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急促而紧绷。
李曼迅速拉下四目夜视仪,世界瞬间被染上一层诡异的绿色。在这绿色的视野中,停车场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宛如一幅用鲜血和残肢描绘的地狱画卷。车辆以各种疯狂的角度停放着、碰撞在一起,许多车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或者……座位上、方向盘上溅满了深色的、已经发黑的血迹。地面上散布着大片大片不规则的深色污渍,那是干涸或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其间混杂着难以辨认的碎肉、撕裂的衣物、甚至偶尔能看到孤零零的鞋子。
“保持警惕……它们可能在任何角落……”李曼压低声音通过喉麦通讯器提醒,步槍槍托紧紧抵着肩窝,食指轻贴在扳机护圈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槍口。
突然,前方一辆车头凹陷、双闪灯还在执着闪烁的SUV后面,猛地扑出数道速度快得不合常理的黑影!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
“遇敌!十一点方向!开火!”
槍声在封闭空间内猛然炸响,分贝之高几乎要震破耳膜。子弹呼啸着打在混凝土柱子上,凿出一个个小坑,扬起一片白尘;打在车辆外壳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和金属撕裂的刺耳声音,火星四溅。然而,混乱和恐惧中,大部分缺乏经验的士兵们还是本能地朝着黑影的躯干轮廓倾泻子弹。
“打身体没用!瞄准头部!打头!”李曼一边冷静地进行短点射,精准地将一个从侧面车辆底盘下爬出来的行尸脑袋打开花,一边对着通讯器大喊。
但她的声音被更多的爆裂槍声、行尸的嘶吼、士兵的惊呼和惨叫所淹没。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列兵,面对一个几乎冲到他面前的、穿着保安制服的行尸,惊恐地扣死了扳机,整整半个弹匣的子弹全部轰进了行尸的胸膛,打得它身体剧烈抖动,碎肉和黑血向后喷溅,但那东西只是顿了顿,腐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伸着露出白骨的手臂向前抓来!
“啊!为什么不死!!”列兵惊恐地尖叫着向后踉跄,脚下被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绊倒,摔倒在地。
“阿真!”旁边他的战友,一个下士,见状目眦欲裂,想冲过去拉他,却被从侧面一辆厢式货车后窜出的另一个行尸猛地扑倒在地!步槍脱手飞出!
“呃啊——!”凄厉的惨叫声和下士被啃咬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瞬间响起,又很快被更多的噪音淹没。
槍声、嘶吼声、惨叫声、啃噬声……原本还算有序的地下停车场,在短短几十秒内就彻底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行尸们仿佛无穷无尽,从停放的车辆后面、从黑暗的转角处、甚至从一些打开的后备箱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它们利用复杂的地形,从多个方向扑向被打懵了的士兵队伍。
“节省弹药!该死的瞄准头部!瞄准头部!”指挥官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失声,带着明显的绝望和愤怒。
李曼且战且退,和强子以及另外几名反应迅速、心理素质稍好的士兵自发地组成了一个背靠背的小型圆形防御圈,相互掩护,高效地点杀着靠近的行尸。夜视仪的视野中,不断有扭曲的身影扑来,又在她稳定而致命的点射下爆头倒地。
“队长!它们太多了!根本杀不完!”强子一边快速更换打空的弹匣,一边吼道,声音透过耳麦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丝哭腔。他刚才差点被一个从车顶跳下来的行尸扑中,幸好李曼反应快,一槍将其爆头,腥臭的黑血溅了强子一脸。
“边打边撤!向入口方向!找其他的出口!”李曼冷静地命令,声音透过呼吸面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说话的同时,一槍精准地打穿了从一个打开的车门里猛地探出的、半个脑袋都已经腐烂的行尸的眼窝。
就在这时,他们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令人灵魂战栗的转化过程。一名被行尸咬中小腿肚的士兵,在被两名战友奋力拖行后撤的过程中,突然开始像触电般剧烈地抽搐起来,角弓反张,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死亡的、乳白色的薄膜,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神采。他发出一种类似喉咙被堵住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嗬嗬”声,猛地转过头,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角度,张嘴狠狠咬向了正搀扶着他右臂的战友的脖颈!
“他被感染了!!”有人发出惊恐到极点的尖叫。
“干掉他!快!”李曼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在那被感染的士兵完成撕咬动作的瞬间,她的槍口已经调转,扣动扳机。
“砰!”
槍声响起。刚刚完成转化、嘴角还滴淌着战友鲜血的“前士兵”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出现一个弹孔,身体重重地砸倒在地,不再动弹。
这一幕,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幸存士兵们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原来,曾经的战友,可能在几分钟内就变成致命的敌人。恐惧像无形的冲击波,在残存的队伍中急速蔓延、炸开。
“撤!快撤!所有人!向入口撤退!”指挥官终于声嘶力竭地下达了全面的撤退命令,但显然已经太晚了。进入这个死亡停车场的那两个排,超过六十名士兵,在短短十几分钟如同噩梦般的遭遇战中,已经损失超过三分之二。对敌人特性的无知、缺乏有效杀伤手段导致的弹药浪费、狭窄复杂环境带来的巨大劣势,以及亲眼目睹战友变异带来的心理崩溃,让他们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李曼带着仅存的七八名还能战斗的队员,沿着来路,踩着同伴和行尸的尸体,拼命向后冲杀。子弹所剩无几,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汗液、血污和脑浆,急促的喘息声在通讯器里清晰可闻。
“那边!有光!是出口!”强子指着侧前方一个向上的、略有坡度的车道喊道,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
众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沿着斜坡向上冲刺,合力撞开一道略显沉重的防火门——
刺眼的、灰蒙蒙的阳光瞬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笼罩了他们。他们竟然奇迹般地冲出了那个地狱般的地下停车场,来到了另一条相对开阔的辅路上。
然而,他们并未真正脱离危险。不远处,就是此行的最终目标——果格利大街撤离点的主要防御区域。那是一个用沙袋、废弃公交车和铁丝网勉强垒起的、摇摇欲坠的环形工事。而工事的外面,是黑压压一片、如同潮水般涌动、数量恐怕要以千计的行尸!它们层层叠叠,疯狂地冲击着工事,徒手撕扯着铁丝网,攀爬着障碍物。工事内部,传出的槍声已经变得极其稀疏、零落,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显然里面守军的弹药也即将耗尽,防线随时可能被彻底淹没。
“我们……我们……”一名手臂被咬伤的士兵看着眼前这比地下停车场更加宏大、更加绝望的景象,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彻底的茫然,“我们怎么办?这怎么打?”
就在这时,天空中再次传来那令人振奋又心悸的直升机轰鸣,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数架涂着军用迷彩的“直-20”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城市上空,迅速降低高度。舱门打开,一条条新的绳索抛下,全副武装、装备精良的增援士兵沿着绳索,如同敏捷的猿猴般快速滑降,精准地落在李曼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以及不远处那个岌岌可危的撤离点工事内部!
“是增援!我们的增援到了!”强子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指着天空和那些矫健的身影,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李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虽然浑浊但比地下清新百倍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举起了手中弹药所剩无几的步槍,对着身边残存的、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的队员们低吼道:“配合他们!里应外合!瞄准了打!打开缺口!”
生力军的加入,尤其是从外部街道和内部工事同时发起的、有组织的猛烈攻击,瞬间改变了战场的力量对比。这些新到的士兵显然接受了更充分、更明确的战前简报,他们的射击极有节奏,槍声稳定而致命,几乎槍槍瞄准头部,效率极高。
李曼和她身边这群从地狱杀出来的幸存者,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重新投入战斗。他们与增援部队汇合,像一把终于找到发力点的致命尖刀,协同着装甲部队在主干道方向制造的巨大动静,狠狠地从尸群的侧翼切入、撕扯!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激烈的阶段。每一步的推进,都伴随着滚烫的弹壳叮叮当当落地的清脆声响,以及行尸被爆头后重重倒地的闷响。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最终,在付出了更多伤亡代价后,尸群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终于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通道打开了!快!工事里面的人!组织撤离!按顺序!快!”军官们用已经喊破的嗓子,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臂,指挥着。
被困在工事内许久、早已筋疲力尽、眼神麻木的幸存者——衣衫褴褛、大多带伤的平民,以及同样伤痕累累、军服破损的士兵——开始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这条用生命换来的通道,拼命向外涌。直升机在工事内部临时清理出的小块空地上冒险起降,旋翼卷起漫天尘土和碎屑,将一批批幸存者迅速吊运上机,然后立刻拉升,飞离这片死亡区域。
李曼看着那些从身边跑过的人们脸上混杂着极度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幻表情,看着增援士兵们麻木而高效地搬运着伤员和阵亡者的遗体,抬上担架,或者直接盖上帆布。空气中那复杂到极点的气味,几乎让她嗅觉失灵。
李曼猛地睁开双眼,地下密室的昏暗和门外行尸那永恒不变的嘶吼将她彻底拽回现实。额角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硝烟掠过时的灼热感,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混合了钢铁、血腥和腐烂的独特气味。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了几下,才慢慢适应了此刻的节奏。
“又想到以前了?”苏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低沉而稳定。他正默默地将一个装满吗啡和抗生素的急救包,塞进李曼放在脚边的背包侧袋。他似乎总能从李曼瞬间放空的眼神和细微紧绷的嘴角线条中,读出那些被深埋的过往。
李曼点了点头,没有细说。那些记忆太沉重,不适合在这个随时可能被攻破的狭小空间里分享。她站起身,再次走到铁门边,将眼睛凑近那个之前被李海扩开一点的细小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观察。尸潮依旧聚集,但似乎不像之前那样层层叠叠、水泄不通了,活动的间隙变大了一些,嘶吼声也似乎从一种狂躁的高频,转向了一种更低沉、更漫无目的的游荡状态。“它们在慢慢散开。密度在降低。”她冷静地判断,“那群混蛋肯定也在等这个机会。他们比行尸有耐心。”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趁现在尸群还没完全分散,还能起到一定的阻隔作用。”顾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从密室一个防水文件袋里找到的、绘制着伍德镇及周边区域的详细地图,这比他们之前用的草图精确得多。他将其铺在一个空弹药箱上,用手电照亮。“我仔细研究过了。我们目前的位置在这里。”他用指尖点了点加油站那个清晰的图标。“根据我们之前逃亡的路线和大致距离判断,悍马车被迫弃置的位置,大概率在这个区域。”他的手指移到几公里外、地图边缘标示着乡间公路的一个弯道附近。
“怎么过去?杀出一条血路?”李海摇头,语气带着否决,“队长,我知道你猛,但弹药再多也不够这么挥霍。外面不是几十个,是几百个,甚至可能还有更多被引过来的。”
李曼的目光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大脑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加油站后院的简易结构图上。“外面有辆摩托车。”她之前上屋顶观察敌情和寻找出路时就注意到了那辆被遗弃在角落、半覆着防雨布的车影,“看起来损坏不严重。钥匙说不定还在,或者,”她看了一眼李海,“希望我们能搞定。”
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迂回的路线:“两个人,骑摩托车,只带必要武器和少量补给,轻装简从。利用摩托车的机动性和低噪音(相对汽车),不从主干道走,专门找尸潮边缘、小巷、甚至穿过一些可以通行的建筑内部或后院,迂回前进。目标只有一个:找到悍马,加满油,确保它能启动,然后开回来接应。”
“另外两个人留下,”苏和立刻接话,他完全明白了计划的精髓,“守住这个密室,保护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补给。同时,不能完全隐匿,”他指了指铁门和通往后院的小门,“需要适时、适度地制造一些可控的动静,比如用小爆炸物、燃烧的啤酒瓶或者精准射击,吸引附近行尸、和那群混蛋们的注意力,把他们的视线牢牢钉在加油站这片区域。为出去的人创造机会,分散压力。”
李海看了看李曼,又看了看胳膊依旧不便的苏和,最后目光落在顾霈身上:“谁去谁留?这太危险了,无论是出去还是留下。”
“我和李海去。”李曼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做出决定,语气不容置疑,“咱俩最熟悉那辆悍马的车况和可能的问题,是咱俩驾驶和维修的,也由咱俩负责开路、警戒和应对突发战斗。苏和,”她转向他,“你左臂有旧伤,影响剧烈运动和长时间精确射击的稳定性,和顾霈一起留守是最佳选择。这里结构相对坚固,入口狭窄,易守难攻。只要你们不暴露这个密室的具体位置,利用好这里的物资,尤其是燃料和这些,”她踢了踢脚边的燃油添加剂和润滑油,“可以制造燃烧屏障、设置陷阱或者制造爆炸声引开尸群。守住,等我们回来。”
苏和沉默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基于现实的最合理分配。顾霈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什么,但看到李曼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苏和缠着绷带的手臂,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下头:“行!你们放心去!这里交给我们!”
“事不宜迟。尸群正在变化,机会窗口不等人。”李曼开始快速往一个轻便的战术背包里装必需品:几个压满的步槍弹匣、两个手槍弹匣、一把军用匕首、基础医疗包、两瓶水、几块高能量压缩棒和一个多功能工具钳。李海也做着同样准备,并将那桶至关重要的汽油用结实的伞绳仔细捆好,准备绑在摩托车后座,同时带上了一些必要的修车小工具和搭电线。
四人最后一遍检查了武器、弹药和通讯设备,几人将缴获的对讲机调到约定频道。
李曼轻轻拉开铁门一条细缝,再次确认外部情况,然后对顾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已经进入了狩猎状态。
“保持通讯畅通。如果对讲机受到干扰或距离太远失灵,打信号弹为号——如果我们成功启动悍马回来,会打绿色信号弹提示你们。”李曼最后对苏和和顾霈交代,语气凝重,“坚守待援。我们一定会回来。”
下一刻,李曼和李海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溜出地下室,借助加油机、废弃车辆和建筑物的掩护,迅速向着后院那辆可能承载着他们下一步生机的摩托车摸去。他们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苏和与顾霈的视线中。 密室铁门被苏和从内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外界的无尽危险与内部的沉重等待暂时隔绝。他默默地将一挺从密室找到、保养得不错的95式班用轻机槍架设在正对铁门的一个稳固射击位上,检查了一下弹鼓。顾霈则开始将一些空罐子、废弃轮胎堆在门后,准备制造障碍,同时将几个燃烧P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加油站地下密室内,又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武器金属部件轻微的碰撞声,以及门外那永恒不变的、如同死亡背景音般的饥渴嘶吼。等待,开始了。